我孤单地躺在溪水边。我的身下是去年,或者前年秋天的落叶。桃花在我的眼前暗香浮动。还有蓝天。还有白云。还有翩飞的红蜻蜓。这些美丽的尤物,终于在这个黄昏找到了我。他们一直把我当作自己的亲人。时而上下翻飞。时而落在我的左肩,喝一口溪水后,又落在我的胸前。我是他们失散许久的亲人。还有更多的红蜻蜓微笑着向我飞来。
我忽然有了些须的感动。我直起了腰,半跪在落叶上。我的亲人们又栖息在我的头顶。我情不自禁地检查了一下我的周边。这些蜻蜓,这些穿越了无数风霜雨雪,这些超越了无数爱恨情仇的蜻蜓,她们一直都在无怨无悔地寻找迷失在滚滚红尘中的我,和我们。找到了,就一往情深地想把我带回家。我忽然渴望了解,我的身边究竟有多少生命,他们曾经是我的邻居,他们曾经把我当亲人看待,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迷途的我。我转向四周,我一个个叫出他们的名字,蝴蝶,蚂蚁,甲克虫,燕子,翠鸟,还有一直满含微笑的红蜻蜓。我跟他们一一打着招呼。
我意识到,其实,我并不孤独,我的身边原来如此热闹。我的朋友们原来一直都在,他们始终没有离开过我。有罪的是我,我常常根本就看不见他们的存在。
听说有人把梅花当作自己的妻子,听说有人把仙鹤当作自己的儿子,也听说有人把哈巴狗当作自己的女儿,但是,还从来没有听谁说过,我家里养了蜻蜓。像蜻蜓这样被判处了自由的无期徒刑的生命,是肯让人养的吗?养了,便可以当作自己的私有财产,炫耀或者占有吗?
1985年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在荒草地上,我逮到了两只红蜻蜓,奄奄一息地样子。父亲说,肯定活不长。后来,这两只蜻蜓被养在我的书房兼卧室里——一间破旧不堪的防震棚。我喂水,他们不喝;我喂饭,他们不吃。渐渐地,他们更加疲弱无力。我甚至看到,死亡的阴影不止一次在他们的头顶盘旋。母亲说,把他们放了吧,他们不适合家养呀!我实在有些舍不得。但是,我还是把他们放飞在后山上。2007年,散佚了一个冬天的春天再度翩然而至。也许是听到了什么神秘的呼唤,我从蛰居了许久的城市的钢筋森林中,一往情深地躺在了青青的溪水边。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我,这些依旧美丽的蜻蜓。他们在我的身边飞来飞去,久久不愿离开。我恍然大悟,这些红蜻蜓是我二十年前放飞的那两只蜻蜓的后裔呀!我没有想到,当年,我把它俩从死亡的边缘捡回家,像捡回一对世界的弃儿,而山中的水和阳光和月光养育着他们,他们不知不觉间就儿孙满堂了!我没有捕捉他们。当他们恬适自在地在天空飞来飞去,当他们温柔腼腆地在清澈透亮的水面写着情诗,那姿态,有说不出的高雅。
在我四十岁的溪水边,我忽然长大成了一个能够看到蜻蜓的人。这一点,对我的意义非同寻常。甚至,将会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个里程碑。从此以后,我明白,其实我是一个养子,我放纵自己成为清风的养子,明月的养子,成为这个世界的养子。在无边风月的呵护下,春读玫瑰,夏赏茉莉,秋阅金菊,冬咏腊梅,在云卷云舒下享受免费的花朵盛宴,觉得真是人生的一大快事。
掬一捧溪水洗洗耳朵,和眼睛,突然发现我之外的世界,原来如此生机盎然。又一只蜻蜓落在我的头顶,也许,它就是我的前生?另外一只正在向我飞来,莫非,它便是我的来生?而我,依旧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把我的今生虚拟成一只飞翔的蜻蜓。一只会思想的蜻蜓。一只可以自由歌唱的蜻蜓。
在这个黄昏,我觉得我就是蜻蜓,蜻蜓就是我。我们是一体的。我们不可分隔。因为,有这么多生命把我当作走失很久的亲人。它们离我,比离别人更近。它们都想把我带走。甲克虫在拉着我的左手。麻雀在唧唧喳喳喊着我的乳名。我无法想象,当我的这些感觉都不翼而飞的时候,我能够成为什么?我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再看见另外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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