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那头是什么?”我问村子里的国光,站在村边那条黄河故道里。里面有潺潺流着的浑浊的雨水。
“是大海。”
——居然是大海!
“海有多大呢?”
“海占地球三分之二的面积。”
我不知道三分之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概念,问:“那海能通到美国吗?”在我的思想里,美国是离得最遥远的一个国度,连梦都无法触及的地方。
“当然。”国光说,那种骄傲像是美国就是他的一个领地。
“沿着河走,就能找到海吗?”我问
国光想了想,说:“是的。百川入海嘛!”
然后,我走了,去找我的海。
我是我的父亲和村里的乡亲在十几里外的一个河套里找回的。我没找到海,却磨破了脚,河床上的沙石磨穿了我的布鞋,我还是想坚持着走下去的,可是天黑了,那种黑是像用一块黑布把人的眼睛蒙蔽着一样,那种恐怖,把我所有的勇气、决心都击打得粉碎。我闭着眼躲在河滩上的一个坑洼里,因为恐惧,我无助地哭,哭着哭着就睡去了,等父亲把我抱起来时,我还傻傻地问:“大海到了吗?”这件事让村子里的人说了又说,笑了还笑,见了我就问:“小乔,大海什么样呵?”过了这些年还依然有人时常提起。
那一年,我八岁。
那年,我高考落榜。我是那个闭塞贫困的小村里唯一读到高中的女孩。从小学到中学,我的成绩一直都是优异。原以为能够像村里人所期望的那样,一直读下去,成为飞出去的凤凰,可是,这片贫瘠的土地里只能生长出干瘪的麦穗,生不出文化。我的落榜,把父亲母亲一生里唯一的一次郑重的期望击打得支离破碎,也把我所有的人生梦想击碎。
那时,我是一个单纯幼稚的女孩子,喜欢读诗,做梦,追求圆满,美好,不肯埋没进人群里过那种按部就班的日子,劳动一点也给不了我愉快,我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那个毅力。我不是鄙视农民,我可以做比种地更有意义更有价值的事情。在村里,我像极了一个旁观者,像是从一踏进这个小村里就没有把脚放下去,时时准备着逃离。
写作,是因为无聊。局促在那个小村里,一腔的寂寞找不到一个人倾诉,只有用文字抚慰,在那样一个闭塞、守旧的小村里,也许只有文学是离我最近,也是我唯一能抓得住的东西。我把一切都寄托在文学里,去地里锄地,口袋里也装着一支笔,脑子里构思着佳句,想到什么,撂下农具就写。父亲看了,长长地叹息,说:世界上哪有带着纸和笔下地的农民?夜里也整夜整夜地写,可谓废寝忘食。母亲心疼我,也心疼电费,说:“不读书了,还写字做什么?”每个月那几块钱的电费,是我家里最不敢面对的一个伤痕。
写的稿子一摞一摞的,堆在床头,母亲看了就生气,那纸都是钱买的,一张一张的都是家里的柴米油盐。这样过了几年,农活也没学会几样,写也没写出名堂,只是人就这样一天天地长大了。
村里早婚,像我这么大的女孩子早都定了亲,也有人来给我提,被我冷冷地拒绝了,我对我的未来还没有死心,哪能在这样一个小村子里安营扎寨?平时,我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逆来顺受,随波逐流,凡事宁愿自己千般百般地委屈,也从不让父母为难,可是在这件事上,我是强硬的固执的。
二十岁上,我第一次让自己的文字成了铅字,那是一首关于大海的小诗。有个文学青年读到了,来信说:你笔下的大海,只是一幅贴在墙上的水墨画,而且还是一片没有灵魂的死水。来吧,来看看真正的大海。他,就是水手阿义。
在他寄我的照片里,他立在船头,身后是空旷的天,苍茫的水,海风掀起他满头的乱发,脚下碧波汹涌,他就那么洒脱地立着,在海天之间,立成一道亮丽的风景。
与阿义的交往就是那样开始的。他的信,带着咸咸的海风,带着他满身的沧桑和阅历,不约而至,轻抚着我的忧郁。我的天真幼稚,在他的深沉、渊博里,被包容得淋漓尽致。因为同样对文学的痴迷,对诗的崇拜,我们的交往,一开始就被安插在一个诗一样的景致里。
两年后,我向父母请求,去D市看海。母亲说:“海是什么?不就是一片水么?咱北地里的水一大片,有时雨大时,木筏子还能在上面漂呢!这不和海一样吗?你非要跑几千里地去看一片水,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在这个古朴世俗的小村里,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等着长大,然后嫁人,这就是她们的本份。有的人一辈子连县城也没去过,谁会想到去看海呢?父亲恶狠狠地骂:“你想上天哩!”
朋友们也来劝我,说,那个水手是对你的人生承担不起责任来的。你是飞蛾扑火。我说,如果注定是一只飞蛾,只有投火那个瞬间的美丽,我也只能勇敢地投进去。
我抵挡不住那片蔚蓝色的诱惑,它早己像树一样扎根在我心里,生长得枝繁叶茂,一片葳蕤。如果我的生命里没有一次看海的经历,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不顾所有的阻止和嘲笑,我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阿义带我去看海。走在沙滩上,像走进一首诗里,心随着海风一阵阵飘飞。看着远方的船在高高的地平线上,我奇怪地问:“船怎么像从天上飞来的一样?”他说:“那就是飞船喽!”我说:“真美,像一首诗。”他说:“是的,美的像一首诗。此刻,我也像走进一首诗里。”他的眼亮亮地盯着我,让我直想沉到里面去。在辽渔830号船边,他说那是他的船,上面有他近十年搏风击浪成长的足迹。我想象着他立在船头的威仪,对那条普通的铁船萌生了深深的敬意和感激。
立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港湾、沙滩,还有空阔得无边无际的海尽收眼底。空旷的海风掀起我的长发,鼓起我的长裙,我忽然就想起那个凄美的传说。一个女人,立在海边,等着她出海的丈夫,后来就把自己等成了一块石头,人们叫它望夫石。我想象着自己,也静静地立在这儿,几百年后,是不是也能立成一块石头?一个故事?
在那个小村,是不会有故事发生的,任你千年百年的等待,也是一片空白。我却在空白里骚动着一颗不安分的心,给阿义通信,便是证明。忘记了第一封信是怎样写的,也忘记了写那封信的目的,这么多年,就这样乐此不疲地写着,竟把自己写到了D市,几千里路呵!就为了看一眼这片湛蓝的水?还是为了能立在这儿体会一下那个凄美的故事?不!多少年了,我温温驯驯,柔柔弱弱地做着一个好女孩,对父母言听计从。可这一次,我听从了自己的心,应着海的召唤,应着他的召唤我来了,心醉神迷地立在这块石头上,就要立成那个故事了。可是阿义,你在想什么?
阿义却说起了他和女友的故事。
我是一个清高挑剔的人,不是能轻易被打动的,二十几岁了还从来没有过爱的感觉。只有面对阿义的时候,我才第一次体会到爱情。在他面前,我不仅会脸红,会羞涩,而且自卑,从那个小村里带来的所有的骄傲,优越,都在他的注视里土崩瓦解,溃不成军。虽然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水手,但我早就用诗一样的幻想把他和神圣的大海融为一起。因为自卑,我把握不住这份爱的确切程度,更不敢冒然表达自己。在我膨胀着满腔的爱情的时候,却没有让他看到。
阿义要出海走了,我也要回我的小村,我知道这一别又是天南地北,千山万水,他忙着出海前的准备,我欲言又止,感到一种深深的失落,总想,他应该说点什么,可他没说,我极力压抑着自己,装得毫不在乎,我的清高孤傲,让我死死扼守着这份毫无意义的缄默。
分别的时刻一点点逼近,他去码头送我,我握住他的手,像握着一生一世的情缘,久久不忍松开,一千个乞求,一万个企盼,肆无忌惮地写满了双眼,他却残忍地望着远处,那里泊着他就要启程的远洋轮。辽渔830几个苍白的大字,把那个明媚的5月渲染的失去了主题。既然,我无法留住他流浪的脚步,无法让我绵绵的痴情泊在他的心间,那么,我想做得洒脱一些,坚强一些,把我20几岁的青春灿烂地燃放一次,然后,在他的记忆里印上一个沉沉的诺言。可是,转过脸来,只有千行清泪汩汩地流着,淹没了一切的语言。我转身踏上客轮,赌气不再回头,也不说再见
船开了,渐行渐远,抬起头,只有茫茫的水和天,我越想越委屈,第一次用整个身心爱上一个男人,却没有表白的机会,他的沧桑、漠然,就像这海一样空旷辽远,他说过,他的命运是飘泊,并不寻求那黄金彼岸;而我,我飘泊的心,却需要一个停靠的港湾
见过了海的辽阔,又怎能再驻足留恋于家门口的一条小溪?
那个秋天,我向父母提出出外打工,他们没有阻拦。在心里,他们已经放弃了这个他们最爱的女儿,他们伤心地以为,他们的爱像丝线一样不够长,已拴不住这只长了翅膀的鸟儿,他们后悔曾鬼迷心窍地供应女儿上学,试图让她在知识的汪洋大海里洗涤自己的环境和出身,沿着幻想的那条路走出一个奇迹。结果,他们只有凄凉地亲眼看着女儿从他们流泪的目光里飞去――――
在省城的一个街道印刷厂里,我开始了自己脱胎换骨的经历。除了上班,把自己完全封闭在书本里,用文字编织着一个个优美的故事,男主角全是一个高大威武的大胡子男人,像阿义。
我也开始关注来自D市的一切消息,从不看电视的我对每天的海浪预报关心备至,台风来了,我提心吊胆,怕他的船找不到一个避风的港湾。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自己爱他有多深。
年龄一天天增大,父母逼迫我嫁人。我抵抗着,要为那份无望的爱做最后的守望。我知道,嫁再好的男人,只要不是阿义,对我都没有丝毫的意义,我的幸福,我的快乐都纂在阿义的手里,我在心里编织着未来,每一步都是和他有关的。我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比。个子没他高的,我就给他比个子,性格没他好的我就偏偏拿性格给他比,拿他的优点和人家的缺点相比。即使每个方面都比得过他,我还是能挑剔出来比不过阿义的地方,阿义是一个水手,一个在大海上写诗的人!没有哪一项工作会有这种诗意。这样比了许多年,我接受不了任何人,这是我早就知道的结局。28岁上,我随便嫁掉了自己。
在祖国东南边陲,一个连公路也伸展不到的小渔村里,没有婚纱,没有合影,没有仪式,一纸婚约,一间小房,两个互相还叫不上名字的陌生人,成就了我的婚姻。我的父母没去参加我这场没有婚礼的婚礼。唯一让我自慰的是,那里也有海,与遥远的渤海湾一水相通
远离了都市的喧嚣,也远离了那份意乱情迷的困扰,我恪守着自己的承诺,躲在那个山环水绕的小渔村里,安安分分地做他的妻。他在一个工厂做技术工作,我就在家写点文字,投给全国各地的报刊,打发日子。原以为就这样解脱了,原以为时间能淡化一切,流逝的光阴带走了青春,带走了创痛,也一样能带走那份梦一样茫然的爱情。后来为了女儿的教育,我们举家搬去省城,经过几年的打拼,在这个都市里为自己挣下了一片立足之地。
丈夫并不是我想象的那种简单男人,他的文化教养,他的家庭背景,他的个人经历,都决定了他和我的愿望背道而驰。我们没一点可聊的话题。从失望到绝望,我伤痕累累。在这种境地下,对阿义的思念,成了我人生唯一的安慰。我告诉过自己做个好妻子的,我也承诺过本本份份地跟他过日子,我也这样做了,我就像一台机器,没有思想没有灵魂,可是,我还有痛。我无法让自己沉静下来,安于那个角色。没有爱情,我的人生只是一种空洞的消磨,像一只陀螺一样,一刻也无法安宁。
时间一天天过去,流逝的光阴,带走了我的志气,也渐渐消磨掉我奋发的决心,但是,却把那份爱嵌进了我的生命里。我又是个容易想入非非的人,时常在内心里泛滥着一些不可捉摸的思绪,在无尽的幻想里,把那一场短暂的相聚,执守为人生里一场坚如磐石的爱情,无限制地扩展和渲染,身不由己。陷在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不幸里,在人生里作徒劳的挣扎,挣扎得惨不忍睹。
十年过去了,在人生的长河里很长也很短,长得把一个女孩恬恬柔柔的小脸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短得好象我的手心里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是否,在他路过那片沙滩时,偶尔还会想起曾经的过去?有一个傻傻的女孩,在那儿与他有过的那些交流,那些畅想?而我,却在这里地老天荒地扼守着一颗心,我不敢问自己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值不值得,只是,我已经别无选择。
抑制不住对阿义的牵挂,我又给他写信,一个星期后居然收到他的回信。依然那么洒脱的字体,那份醇醇的男人气息。我不敢拆,捧在手里,哭得惊天动地。他还是一名水手,已经和那个女友结婚,有了儿子,但是他说他爱的是我,这份爱是他的唯一
再见阿义,已经是21世纪了。距离那次看海已经有十多个年头。在一个盛开着火红的榴花的5月,他千山万水地从D市来看我。十几年的风霜雪雨,把彼此记忆里的影子剥蚀得鲜血淋漓,我恍若在梦里,一遍遍地问着,你真的是阿义吗?真的吗?我怕又是个梦呵!他把我冰冷的小手握进他那宽大的掌心里,轻轻地说,是的是的,是那个注定要赖在你人生里的阿义
看着他真诚的眼眸,我不敢问自己等来的是什么,我知道,他身上承担着多少的东西,他的家庭责任,他的善良娇美的妻,他刚入学的幼子,除了这份爱,他什么也不能给我,这些,我都明白。
他说:“十多年前,面对你那双单纯的没有一片乌云的眼眸,看着你那么果决地踏上客轮,我呆呆地立在那儿流泪,我只是个普通的水手呵,我不知道怎么来承诺你,后来,便是结婚,生子。这些年,陷在最实际的生活里,一天天麻木,冷漠。以为,人生就这样了。没有什么能再次点燃起我的热情。我就只能这么平庸的耗费着人生,没有进取,没有激情。和你通信的那些日子,是我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回忆。”
他一再地说:“你说让我怎么样呢?我听你的。”我说:“我上辈子一定欠了你的,这辈子是还债来的。”他说:“可这辈子我注定欠你的。”我说:“错过了今生,不能错过来世。下辈子你一定要娶我做你的妻。让我把两世的爱一并给你。”他的泪一滴一滴地滚落。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迟了十几年,这十几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就是一生一世了。
我可以把这些年的日子全部否定,全都不作数,可以把一切都抛弃,我的这些年,也只能是一个空白,那他呢?
我去送他。站台上,他冲动之极,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拥住我狂吻,他说不能再失去你,他说我一定要娶你。我什么也不说,捂着一颗滴血的心。我知道用毁掉两个家庭6口人的幸福为代价,来成全我们的爱,这太残忍,我和他都做不到,可我多想跳上车去,任凭它把我拉向哪里,多想牵住他的衣襟,留他在我的人生里,我不是个坚强的女人,漫漫的人生,茫茫的岁月,没有了他,我该怎样支撑自己?------我不会再有另外一个开始了,我的爱情没有别的故事了。
我做不成一个摒弃世俗观念的纯粹女人,和他一起在精神的殿堂里挥洒激情和浪漫。我也无法自信到如西蒙波伏娃,用精神来维系我们的这份爱情。在世俗的红尘里,我仍旧幼稚得像一杯一眼便看到底的清水,是一片落下不甘心,飞又苦于没有翅膀,飞不起的雪花,甚至只是一缕风,一片云,承受不了太多的沉重。
我只有选择放弃。
掩着自己一颗己碎裂成千片万片的心,目送他登上列车。车开了,缓缓地,慢慢地,他就那样走掉了。突地一下,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异乡的孤魂,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坐在站台的水泥地上,哇地一声哭了。
没有承诺,没有结束,他一转身的离去,注定了我要用一生的时间去忘记。我看清了这个结局。
曾经以为,会和他拥有一间海边的小木屋,午后暖暖的阳光,从从容容,照着古典的木格窗子,就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开水,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天与海,海上的风与浪,以及久远的过去,曾经的迷茫,然后,有袅袅的炊烟,在屋顶上,洒脱地放逐一串翅子,释解千般的辉煌。——仅仅是种感觉,无限地伸展,让漂泊太久的疲惫,慢慢地,靠上去,把缆绳系上。
这,竟是我一个永远也无法企及的梦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