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为观察或描述她，我坐的位置正好。

　　但这是非主观因素的结果。这样说好像有违哲学，不哲学的话总有三分无力的意味，不是每次都不是真的。

　　她书屋的顶楼，一个只有大半楼高的房间，其实和楼下一样宽大，举架低些，就有一种压迫感。我坐着。一条灰绿的长绒布沙发，一个玻璃茶几，几本我挑好的书，两杯茶；斜对面，一把式样生硬的不锈钢椅子，她坐得很贴合。

　　我知道她要开始了。每次她一坐成生硬的姿势，坐在这个位置，我的身体就自动调整成慵懒的形状，好不至于因为后来的调适传达出错误的信号。

　　两杯茶，冒着虚白的热气，直直地上飘。她抽出一根绿摩尔，用精巧的火机点着，呼出的烟和一连串的动，惊扰了茶气的安详，忽然蜿蜒得蛇一样虚虚地向我缭绕过来。

　　精确有时是重复出来的。这样的氛围重复两年的多次以后，我几乎可以对她在哪一分钟开始说话，倒数出秒来。

　　而说什么，除了细节有别，中心两年都没变过：她的婚姻，她的丈夫。

　　我对女人困于两性相处并执着地向人倾诉，有一种张爱玲式的同情无奈和理解。说理解有些话大：谁能真的理解谁呢？精湛到真理，也只是貌似的真理；细小的差别，就造成千差万别，就是永远有别。

　　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刚四十，脸上仍无皱纹，这和她的丰腴应该有些关系；鹅蛋脸型，眉是精心修过的；眼睛很大，鼻子小巧；一头短发。灰色职业装，和她的经理身份很搭。唯一有些不协调的是她的嘴型，嘴唇薄细，说话时向一边倾斜。有时我想，不知和她经常倾诉有无关系。

　　两年里，她都以一种语气，说着认为独有的人生经历，其实是个老套的故事：一个心气高、外表和家世都好的女子，偏偏对一个不服庸的男子生出好奇，结果简单，结婚后发现，不服庸不过因为自卑或叫自知。这样的婚姻遍地都是，调适得最好也不过是强的一方心平自认。

　　她自然不在此列，才有坚持不懈的倾诉。

　　其实她是个很自尊的人，这曾使得我在第一次听她开口时，有一种强烈的不适：觉得突兀；她的解说是，我有一种安祥的倾听者气质。

　　两年前我无意间逛到她的书屋，有些旧书和折旧的书，是别的店没有的。我一气全要买下，讲价时发现她人很激情，对我这样喜欢老朽书籍的人，尊敬有加。然后是留了我的电话，然后有书来就通告我，然后就是不要我费钱买书了，我成了她书屋半个店员，进书顾问，和写宣传新书广告的人。

　　最后成了她口中最合适的倾听者。

　　从第一次开口到如今，也不是没有变化。故事重复中渐进着：丈夫总幻想做大生意，一步登天，结果折损她辛苦赚来的许多钱；丈夫心里不平衡，在外找小姐了，她原谅了；丈夫要开洗浴中心，两人吵架了。

　　这次见面前，应该有六七个月我不在。偶尔打个电话也没说什么。我觉得她心里有幅图，属于倾诉的画的就是这里，而我，是那个出耳朵的人。因为多次见过和她更热络的男女朋友，发现没人了解她的家庭婚姻。她在那些好友面前和在我面前，有时完全是两个人。

　　她刚一开口，我就知道有变化了。

　　“嗨！我真自私；你不在我除了惦记，主要还是为我自己。”

　　口气里有一种要告诉别人秘密前的忐忑、犹疑，还有不由自主想说的急切。这和以往单一怨怼的情绪完全不同。

　　我隐隐有些不安。

　　对于倾听者这个非自愿的角色，我有时是自怨自艾的。好听的说辞是，性子好；安慰自己时也说过，这个聒噪的世界，到处都是孤独的人，倾听是一种好姿势。其实很大程度上是我的软弱，常不知如何拒绝；累积下来的人生经验，也没有因而受到伤害的。渐渐的我就成了许多人的倾听者。说实在的，倾听是需要自我平衡的，所有的倾诉几乎都是烦恼或悲苦，如果不是知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留在心里的阴影足以使人对生丧失信心。别人的故事听多了，耳朵好像磨得钝了，神经倒磨得细薄了，一丝杂音多么细弱，也会无意捕捉到。

　　就如我这时的不安，说不出道理，但直觉让我相信，下面的话会不同，并且是我一定不想和不该听的。我还没想出怎么办，她口气疑惑又凝重地说：

　　“我不知该不该和你说。可我也不能和你之外的别人说。”

　　我心里想和她说　：那就先别说吧，等你想明白了。可她后一句话，让我觉得自己这样截断不太好。嗨，软弱！正犹豫间，她忽然斩决地说：

　　“　我说死也要和老顾离婚，决不再过了！这二十年我白活了！”

　　我怔了一下，却不是吃惊。是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呻吟似的决绝，手里的大半截烟着了她心里的力，绿绿细细的身子断在烟灰缸里，扭成对号的姿势。她的呼吸也粗重起来，脸上的神情有些游离，好像话一出口就和她没关系了。我知道她是沉到这句话背后的问题里去了。

　　我没吃惊她说的内容。我见过她的丈夫，那是个被自卑压得站不好姿势的一个人，却不是个不好的男人。男人其实有着更可悲的角色意义，最主要的角色演的不好，细节再好也发不出光来了。我一直期望他的生意有转机，那会使他有机会表现出自身好的那面来。但很显然，自卑会使所有大事向下，而在小事上又现出所有的缺点来。女人有崇拜强势的习惯，弱者可以被一时同情，却不能被长期忍受。

　　我懊恼听到。关乎他人命运，我总是不能冷心旁观、不动肝肠；但任何建议、意见，又因为一时看不出最终的对错而使我警惕；任何影响都不能轻易扯上道德，同情或友情也不能轻易冠上良善之名；事物自有自身方向性的东西，不是一时就可断定对错的。所以可以倾听，可以评价，关乎运命，却要三缄其口。

　　但我知道这回我当不了纯粹的倾听者了。以往的只是两个过庸常日子人的吵闹，现在是一方要从城里挣脱；吵闹可以劝解或自行修复，挣脱有赴战场或偷逃的危急。危急时，人总是习惯找同行者或相助者。相助，难知对错；不支持，也没什么立场；完全躲开，你是唯一知情者。一成唯一，就被裹挟了。何况有人真掉井了。可是如何断定谁才是最可能淹死的人呢？

　　我想找个什么借口，我知道人有时是借着和别人说来确认自己决定的，可一时找不出。撒谎的话一经我说出，一定四碎成一个个小钢珠，落在冰面上脆响，让人听看两清楚。我盼着我的手机响，盼楼下的顾客有人喊她。这些念头像一帮小耗子受了惊吓似的，四四八八地奔逃出来。大脑动的快，身体却像黏在沙发上了。我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下面的话就有雷声的效果了：

　　“其实，我喜欢上一个人了。就是老顾把我杀了，我也要离婚，不然我就完了！”

　　完了，我成了同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