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是一下子包围上来的。 那时,我正走在田埂上,走在土路上,影子渐渐拉长,喧嚣开始逃离,或沿着河岸,或蜷缩在某段河道里,或隐藏在一片庄稼地里。沙沙地摇响棉花的叶,玉米的叶,和一只奔跑了一整天的野兔嘘了又嘘,说夜来了。
夜就真的来了。一颗永恒的星挂在天上,那是太阳或月亮曾经坐过的金色交椅,被星悄然霸占。用静的眼,用冷的眸,迎接夜的君王。我曾经无法理解,星和夜为何如此妥协,既然注定了清辉冷寒,为何还要与夜为伍,将夜的面孔打扮的更加斑驳,将夜的身影点缀得如此光怪陆离。
夜就是夜,是安谧或诡异的兄长,把一只狗的吠声和几只鸡的啼鸣悄然收纳,藏在一个再也找不到的地方。村子里的人都是夜的虏臣,他们在一天喧嚣的时光里把汗水与血水都融入了脚下的土地,等待花开。我知道,这个经历太过漫长,或许有一千个夜的总和。可你看他们啊,目光深陷的面庞,象牛一样能稳稳挂住牛轭的肩胛,和树根一样的脚板,都是为了这片土地的岁月而生长。他们累了,他们躺倒在夜的屋檐下,是否会做一个被夜虏获的安然之梦。象我一样,赤着脚,踩在时软时硬的土地上,把脚印深深浅浅,过度成一些自然生长的草和庄稼。
一开始,我并不是有意与夜为战。时光能掠去人的青春,太阳会炙烤曾经的水润,我来,如一阵风,如一滴水,如屋檐下轻轻飘落的一枚叶子,来到这个人畜共住的村庄。仿佛天是悲悯的,仿佛地是博爱的,仿佛那些远方匆匆赶来的风霜雨雪都是神灵的恩赐。没错,他们赐予了我们庄稼和水,生命与盐,让曾经焦渴的喉咙,如在广袤的沙漠里遇见了一方葳蕤的绿洲。我们歌唱,我们舞蹈,就连我们的鸡鸭牛羊,也把心底的感恩说了又说。我们说天啊,是村里人的天;我们说地啊,是村里人的地;我们说太阳升起在东方,感召着万物轮回,把母性的温暖,丝丝缕缕注射进每个人的血脉与头颅。让我们在无形的十字架下,唱一些感激涕零的赞美诗吧......
我说过,夜不是一下子就来到的。在那轮猩红的夕阳下,我隐隐感觉到夜色之剑的光寒。每一片夜色都是一剂毒药,熬煮了千年,凝聚了千年,哪怕再柔软的风靠近,都会被无情地分割成时光的碎片。
第一片夜是贫穷,当它来到的时候,我还懵懵懂懂。亲人们在贫瘠的土地上翻来覆去,寻找着滋养生命的每一粒粮食。夜色中的枷是黑色的,我仿佛看到他们趔趄着,或匆忙跪倒,乞求夜的君主感动或大赦。但夜啊,终究是夜,它充耳不闻。魔般的大手挥了又挥,将最后一片星光隐晦。多么漆黑的夜色啊。有虫的悲鸣,有风的狂欢,和草类的纠缠。一个身影,又一个身影,在夜色中倒下,再不能重生。一片经年的土地上,孤单的狗尾草站在夜色里轻笑,那笑,是那样森然与无情,将我的亲人们,逼退在黑暗的一角。
我点燃或接掌了乡村的灯火,尽管在夜里那样昏暗,尽管在夜的风中摇曳不定,但我的身体就是为此而生,毫无退路。一个人上路或几个人上路,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我们的骨骼无法与夜抗衡。我们小心翼翼,在穿越一条河或一片庄稼地的时候,默默无语。水和粮食,少的可怜,但那是我们的所有啊,足可以化为血,化为力量,化为骨子里的一种呐喊。向夜,向无边的暗夜,宣战。
另一片夜是枷锁,冰冷的枷锁,闪烁着油黑的金属般的光泽,一扣紧连着一扣,锁得人喘不过气来。而我们的村庄,始终氤氲着血脉里的传递出来的一股暖流。这暖流不是前生的约定,也不是今世的盟约,只是交互的目光看了又看,才紧紧相握。把镇定和鼓舞,把小小的祈求和问候的声音彼此传递,坐化成苦海里浮沉的最后一枝青莲。
夜,黑云压城,似乎能听见金戈铁马的声音,埋伏于光阴的周围。村子里早已静得出奇,一朵雪花降落,或一滴冷雨敲窗,都让人震颤不已。我的胸膛和血管被紧紧束缚,那来自暗夜的压抑是这样砰然有声。断裂,时光之岩的断裂,岁月之崖的断裂,在夜的花朵里魅般盛开。谁的木鱼声声,谁的梵唱疾疾,将我苦心经营的镇定之茧划破。夜的暴君啊,是否已经张开暴戾的双唇,要鲸吞这些住在村庄里善良的人?
还有一片夜色,是欺瞒的巫主,化身为一袭黑衣的平民,游走在村村寨寨。他们有白的牙,也有红或蓝的血,手持着一根经年的竹节——那是点化夜色的魔杖,把夜说成是最适合居住的天堂。我的年轻的思想,想要做出辩解,可他们巧舌如簧呀,有千万双手,有千万张嘴,在无边的黑暗里搬弄是非,将我一次次击溃。我的善良的乡亲啊,他们有牛或羊般温顺的目光,站在夜色里望了又望,不得不一次次做出错误的抉择:把虚无的夜色当成可以播种的种子种在田里,当成收成扛回家里,期待,像白天一样能盛开阳光的花朵,亮出沉甸甸的子实。但夜永远是夜,欺瞒的夜色辩白千次,也不能改变虚伪的质地。
你知道,拖着受伤的心与脚行走,该是多么悲伤,盘旋在夜色里的青鸟也不得不一次次落下悲悯的泪水。树与房的影像,走马灯一样来来回回,渐渐淡漠了温暖的容颜。夜,虏获了所有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层星月之光,让光明在瞬间萎靡。流血或结痂的伤会不经意地被触痛,是在黑夜划破肌肤的刹那。但永远不会是麻木。还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我的躯体,头重脚轻,试探着哪一片夜色之后才是生命中的原乡。或许,根本没有。一个不幸遭遇夜色围困的人呵,他的血汩汩而流,也不会感觉到生命的终结或沉沦。
夜在戏弄于我,把赤裸的我的身体,高悬于夜之城门。让过往的人,过往的眼睛,鄙夷或嘲讽。
一种血是不可以被彻底截流的,一种骨髓也不可能被瞬间抽干。当我奄奄一息在夜的荒原时,紧贴土地的胸膛盛开一枚枚细小的花瓣,那是娘的召唤,或父亲临终时的嘱托:在夜色中倒下或行走,一定要高举着头颅。是啊,就算失去了所有,不是还有一颗高昂的头颅吗,穿过一片又一片夜色,一定会接近黎明。
我想要站起,试图用尽身上的最后一滴血,和我踉跄的村庄一同站起。
村子里开始有了鸡鸣狗跳,它们的声音不是号角,但足以刺进夜的胸膛。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紧握锄头的乡亲,在夜色里统统站成一堵力的墙。楚河汉界,我们与夜势不两立。
匍匐的庄稼开始站立起身姿,谷物的香或醇弥漫成无形的硝烟。没有谁会退却,牛的角与肩胛,在夜色中苏醒;啁啾的虫鸣,发出一丝丝震颤的呐喊;村前的那条河,从暗夜的隧道里穿越,淙淙了千年,从未听从过任何妖孽的封冻,在春天,涨裂了第一块坚冰。我流泪的眼,在黑夜中逡巡了千遍,通红的血丝幻化成第一缕朝阳。像刀锋,凌驾于夜的颈项。
与夜为战。
我不知道,从何时起我们开始与夜为战。我们的武器是那样简单或单纯,却有着棉的柔韧与打夯号子的尖利,从土坡下,从野地里,从三砖两瓦的茅草屋里,赤膊上阵。天,夜的王朝,渐渐倾颓,大片大片的夜之羽毛,被无声的呐喊撕碎;地,夜的城府,轰然倒塌,到处弥漫着庄稼抖落的一身尘烟;一轮红日,是岁月签阅的印章,宣判了夜的罪恶昭彰。我们,村庄里的我们,当从与夜的鏖战中醒来,多么疲惫,又满怀喜悦的泪水。诉说着被夜奴役的哀伤,诉说着举目无光的落寞与感伤,诉说着,当我们终于踉跄着站起,用火的舞,用钢的歌唱,与夜为战的惨烈与悲怆。土地,也从夜色中茁壮,那象征着力量与和平的谷物,开遍了漫山遍野,不再相信夜的奴役与蛊惑......
与夜为战,我们厮杀了多年。当夜匆匆来袭的时候,我分明听见父兄们骨子里的悲歌。我们,不代表软弱,一次次沦陷于夜的泥淖而自甘沉沦。我们一样需要被鼓舞,需要光的引领,哪怕是一丝一缕,一分一秒,也会引燃熊熊的烈焰。呐喊着上路,将无边的夜色,一片,一片,撕碎,抛弃于岁月的风中。
而夜色,会不会重来,没有人告诉我,当我再一次站立在平原厚土之上的时候,一种母性的温暖充溢胸膛。当理由只剩下一个:我愿意为母亲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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