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凉,夜凉,月正凉。我默默地看月,月默默地看我。我们互相凝视着,谁也猜不透谁的心思。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柳树的秋枝忽然动了一下,然后再动一下,然后满树的枝都动了。于是柳影里落满一地的清泪。那是月光掉下来的心事,穿透潮湿的时间之海,打捞记忆深处的阳光碎片。 我望见了你,是在四面荷塘三面柳的明湖岸边。你躺在青石板上,头枕在我的怀里。荷塘中,渔民的桨声与你的呼噜声相互应和,惊飞了一滩鸥鹭。那对正在温存的雀子狠狠瞪了酣睡的你一眼,留下愤怒的叽喳声,挪动新筑的窝。一阵凉爽的风吹过,柔柔的柳梢拂过我的头,拂到你的脸。你忽然睁开眼,看见我依旧在你身边,微笑着尽管呼噜了去。
远望,湖岸上,万千柳丝轻吻着湖面。湖水羞红了脸,荡开层层的涟漪绽放自己涩涩的妩媚。成群成群的金鱼跳跃着,追逐湖水无边的幸福。它们一队队,迅速从我的眼前游过。午后的阳光那么亮,湖面上粼粼的波光闪动着异彩。我以为那是幸福的珠子被仙人悬在水面。
怀里好热。低头一看,你的涎水湿了我的衣。微微张开的嘴角上,残留着涎水漫过美梦的痕迹。我的脚有点麻。微动一下,你竟醒了,站起来,伸个长长的懒腰,拉起我向柳花深处走去。地面上那层滑腻的青苔,深深浅浅铺满早衰的柳叶柳花。脚踩上去,软软的,有蚕食桑叶的声音向四周弥散,落满你的心头,落满我的心头。我们谁也不吭声,慢慢地走,静静地听。四目相对的瞬间,灵魂便在柳叶柳花飞起的声音中交融。你用左手五指叉住我的右手五指,紧紧的,掌心合贴,一阵一阵的电流从心头颤过,那是少女情窦初开的怦然怀动。你伸长右臂,拨开幕帘般垂地的杨柳枝,豁开一条碎影斑驳的路。顺路看去,一所农舍赫然眼前。一扇柴门,一间草屋,一辆纺车,三围土墙,庭院中有木垛有水缸有菜畦有花园有竹椅。你说,这就是我们的家,生三个孩子,养两只白鹤,还有鸡有鸭有成群的鸽子。我写字来你纺线,我挑水来你浇园。躬耕自织,其乐何如?我笑了一下,然后苦笑了一下。这袖珍型的浓缩型的艺术造型,是古往今来隐逸文人何等向往的地方啊!在这游人如织的明湖风景区,在这熙熙攘攘的凡尘闹市,我们怎样才能拥有这样的家啊?
行经处,屋后一艘游船,悠悠然驻留码头。船夫笑语朗朗,冲淡我倏忽而来的伤感,绿亮绿亮的湖水把个心儿映得绿汪汪的。古色古香的船,满载一行人,缓缓的驶离柳岸。那间小屋,那片柳林,悄然隐去。欢声笑语在船舷雀跃,一个侧身,跌碎在浪花里,揉成彩虹似的梦,在无垠碧波里轻轻荡漾。你看到你笑眯眯的眼睛里溢满幸福的涟漪。湖心岛上,又是另一世界,没有建筑的空处,堆满花盆,花盆里蓄满清清的水源,种着柔美的莲。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岛上,照在粉红色的荷花上。你坐在湖心亭的长廊上,我躺在你怀里,斜着眼细看风中滴露的荷,欣赏她新出浴的芳姿。顿时,一股柔情从心底涌出,我撩起你的衣钻进你宽阔的胸,嗅你浓烈的汗味。用手指尖在你的心房轻轻敲下我的乳名。你的心被融化了,紧紧抱起我。不远处,催发的兰舟荡起返航的桨橹……
船儿悠悠荡荡,在清清的水面划行。我贴着你宽大的脊背,仰头望着天空。天空蓝得出奇,亮得出奇,好像勤劳的村妇用天然的皂角汁清洗过。极目远望,无穷碧的莲叶与天相接,给映日别样红的荷花营造出一间风花雪月的自然之屋。一对鹭鸟在头顶上空打个旋儿,欢叫着一个追一个去了。怕是我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它们害羞了吧。等我低下头,船已穿行藕花深处,缕缕清香沁入我的心,醉上我的脸。脸儿红得如你手中的樱桃,咬一口便能芬芳齿颊。
遐思间,船已靠岸。我又摸到柔柔的柳丝了。沿着杨柳岸,我们不知疲倦地走着,一直拉着手走着。那岸好长好长,似乎永远没个尽头。知了在柳梢头尽情放歌,歌唱它们用四年黑暗中的苦工换来的一个月阳光下享乐的生活。秋风很快就会把这些幸福的日子吹得七零八落,无影无踪。但它们一点也不伤感,因为毕竟享受过阳光,窥见过阳光下人类的生活。一个月足够了,为什么那么贪婪?人类太贪婪了,上帝才会降下许许多多煎熬的苦难。
月上柳梢头的时刻,我紧紧依偎着你,一步三回头。走出杨柳岸,走出四面荷塘,走出微波荡漾的大明湖……
去了,去了。一切都远去了。因为贪婪。我淡忘掉知了脆亮欢快的叫声,淡忘掉它们曾经给予我生命的启示。在别离的日子里,我用无形的刀,一下又一下,刺你鲜红的心脏,直到它鲜血淋淋,不再为我跳动。
月亮升起来了,月亮落下去了。起起落落中,我看到满院子的月泪,在冰凉的夜色中变得柔和。我拿起被弃置墙角的幸福壶,轻轻吹去累积的尘埃,小心翼翼地揭开壶盖,用我纤细的双手,把它高高举过头顶,收集中秋之夜冰凉凉的月光,然后回家,放在火炉上,温热,给秋风中瑟瑟发抖的你喝。
你的伤口还疼吗?你的心口还冷吗?
今夜,温一壶月光,为你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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