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1939年冬天,一个加拿大医生在河北省唐县离开了我们。纪念他,也是纪念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 “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这是毛泽东的名篇《纪念白求恩》里的精彩段落。 毛泽东的这篇文章,我5岁就能流利背诵。尽管当时不解其中深意,却牢牢记住了插图上那张特别的脸—头发少少的,额头很宽,眼窝深深的,留一撇小胡子。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白求恩已经死去70年了。 1938年,正是中国抗日战争最艰难的岁月。为了独立、自由、尊严,中国人手握简单的武器,与侵略者浴血奋战,尽管可歌可泣,然而实力悬殊,前景暗淡。在这样漫无边际的国力消耗和几乎没有尽头的生命付出面前,人的意志在渐渐地磨损和消解,有人退缩了,有人怀疑了,有人投降了。 正是在这紧要的关头,加拿大外科医生诺尔曼·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以他的勇气、无私、热忱,还有全身心的投入,在晋察冀前线,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拯救了许多抗日战士年轻的生命。 或许,仅凭一人的力量,救死扶伤的数量毕竟有限,但是,在中国抗战极为孤立少援的时候,一个西方人的关切、同情、支持、参与,以其特殊的政治象征意义、雪中送炭的实际效果,给绝望中的中国人带来的精神抚慰与士气鼓舞,继而坚定他们继续奋战下去的信心,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低估的。 白求恩受过良好的人文主义和医学职业教育,作为正式挂牌行医的大夫,他一丝不苟地兑现着希波克拉底誓言,在为自己赢得声誉的同时,也赚到丰厚的金钱。在加拿大、英国、美国,他曾经过着富足的中产阶级生活,收获过甜美的爱情,建立起温馨的家庭,也有过丰富浪漫甚至放荡不羁的感情经历。 他的祖国安静、富裕,远离战火。他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工作之余,在咖啡馆中读读报纸,在某个夫人的客厅里争论上一阵,为那些遥远的黄种人之间的厮杀胜负猜测一番,下个不大不小的赌注,然后耸耸肩、摇摇头,在上帝的庇护眷顾下,继续平稳幸运的人生。 但是,生命中不安分的基因,志愿者的本能,冒险的冲动,以及更多的是血液中崇尚独立、自由、人权,反对专制、奴役、暴政的秉性,注定了白求恩的选择和命运。当然,与之相关的可能还有那场几乎置他于死地的肺结核病,以及漫长的两年休养。 我猜,正是那一段生死未卜的日子和寂寞冷清的时光,使医生对人生的意义有了不同寻常的深层次的考量。在他几乎是孤注一掷地选择危险的人工气胸疗法治好自己的肺病后,医生就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西班牙战场。他创造性地发明了战地输血车,在危急的时刻,不止一次挽起衣袖,把自己的血输进国际纵队伤员的身体,这样的事情,后来又一再发生在中国战场上。 据说,当春天来到西班牙战场,在紧张战斗的间隙,激情飞扬的大夫又一次收获了动人的战地爱情,这段浪漫插曲似乎也成为他提前离开西班牙的原因。 这之后,白求恩就辗转来到了苦难的中国,并在中国工作了差不多两年时间。 在中国的诺尔曼·白求恩大夫忙碌、充实,同时又很孤独。 他四处转战,在摩天岭、黄土岗,在所有他听得到枪炮声的地方,在农舍和寺庙里,在匆忙中用门板搭成的手术台上,他总有做不完的手术。 他为中国人的勇气和战斗意志所感动,又为他们简陋的条件、没有受过必要的教育以及缺医少药而失望、伤心,甚至愤怒。他不是一个内敛、低调的人,他有西方人固有的直率与坦诚,喜怒哀乐溢于言表,激动的时候,他曾经动手打了不合格的卫生员耳光,事后又为自己的粗暴道歉。 在边区后方医院,他第一周就检查了520个伤病员,第二周即开始施行手术。 在晋察冀的一次激战中,他连续69个小时为115名伤员动了手术。他的手术台,就安在离前线5里地的村中小庙里。为了保住伤员的性命,大夫把自己的鲜血输给中国战士。因为他是O型血,他得意地称自己是“万能输血者”。 为了培训出更多合格的医护人员,他倡议创办卫生学校,亲自打字、画图、编写教材、讲课。他曾经在幽静的丛林中,给三百多名学生上大课。 为了适应战争环境,方便战地救治,他组织制作了可以应付100次手术、500次换药和配制500个处方的药驮子,因为药驮子是桥形木架,搭在牲口背上使用,便被命名为“卢沟桥药驮子”;他制作的换药篮,被称作“白求恩换药篮”。 在边区,他生气地拒绝了我们习惯给予外国人的优待与照顾,其实,那不过意味着一点点缴获的咖啡、罐头,一些香烟或者糖果。白大夫以他的自律和一以贯之的关乎公正的信念,谢绝了所有与众不同的待遇,他要求人们忘记他的国籍、身份、年龄,把他当做一挺机关枪来使用。 他的确做到了。 一年多的时光,白求恩把自己从一位生活优裕、风度翩翩的西方绅士,磨砺成身着粗布军服、容貌瘦削然而目光炯炯的东方战士。除了高大的身材和眼睛的颜色,几乎看不出他与晋察冀其他抗日军人的区别。 70年过去了,我解读着当年的一些照片。 他戴着眼镜,腰间系着围裙,俯身在简陋的手术台上,专心致志,神情严肃,像是希波克拉底的化身。 他坐在矮凳上,面前稍高的破椅子上,一碗汤,一盘煮熟的土豆,一小撮盐,医生手拿从家乡带来的小匙,正在独自用餐。他的姿态依然是训练有素的优雅,仿佛餐台上堆满了火鸡、牛排,身边坐着小姐、夫人。 他在中国的河流中裸泳,一贯严肃甚至有些严厉的脸上,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 最后,还有战地摄影师沙飞拍下的医生最后的遗容,苍老、消瘦的白求恩眼窝深陷,大脑门光秃秃的,嘴巴没有闭拢。 1939年11月12日,河北省唐县黄石口村,诺尔曼·白求恩死于败血症。他是在这一年10月下旬,在涞源县的一次战斗中抢救伤员时受到致命感染的。 在中国的将近两年的时间中,他拯救了许多年轻的生命,却没能够救活自己。 医生始终孑然一身,没有能够像印度的柯棣华、美国的马海德那样,爱上一位漂亮的东方女子,组织一个中西合璧的家庭,生下一堆漂亮的混血儿。 没有人知道白求恩的内心,是曾经沧海,还是戎马倥偬?不得而知。但是,在战斗的间隙,在充实的工作之余,在边区纯净的深夜,在月色皎洁的时候,医生肯定感到有些孤单,他开始想念故乡了。 在给友人的信件中,他谈到渴望与人交流,抱怨寄出的信件大部分石沉大海,说他疯狂地想念肥厚的炸牛排、黑啤酒、浓香的咖啡、奶酪、枫叶糖,还有永远铺着雪白床单的软软的床。 带来的药物差不多用完了,白求恩决定回一趟加拿大,除了争取更多的援助,还要慰藉自己怀乡的苦。 他向朝夕相处的同志们告别,边区甚至已经给他开过了欢送会,可惜,突然爆发的战斗耽搁了他的行期,医生拒绝了人们的劝说,决定暂时留下来,他认为自己这时候离开,就等于是逃兵。 没想到,这一留,就是永久,白求恩再也没能回到祖国加拿大,他永远地留在了他牵挂、眷恋、战斗的中国。 临终前,他用颤抖的笔,给聂荣臻司令员写信,最后一次以一个医生的理性与严谨,对自己的身后事作了详尽的交代。 我今天反复读这封条理清晰、语言冷静的信,感觉他不是在写遗书,而是在写一份平常的医嘱。 信的最后,是这样写的: 两个行军床,你和聂夫人留下吧,两双英国皮鞋也给你穿。 骑马的马靴和马裤给冀中军区的吕司令员。 贺师长也要给一些纪念品…… 给军区卫生部长2个箱子,尤副部长18种手术器械,凌医生可以拿15种,卫生学校的江校长让他任意挑选2种物品作纪念吧。 照相机送给沙飞。 给我的勤务员邵一平和炊事员老张每人一床毯子,并送给邵一平一双日本皮鞋…… 每年要买250磅奎宁和300磅的铁剂,专为疟疾病患者和极大数目的贫血病患者。 千万不要再往保定平津一带去购买药品,因为那边的价钱比沪港贵两倍。 正是最后那张照片和白求恩朴素的话,使我的泪水,在事隔70年后,在今年秋天,终于轻轻滑落。 我们给了大夫许多的赞美、荣誉,给他建了纪念馆,用他的名字命名大学、医院,毛泽东亲笔写下著名的文章,赞赏他是高尚、纯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但是,也许我们忘记了他也是个率真、孤独、单身,在河水中裸泳,经常写信得不到回音,渴望朋友和交流的人。 毛泽东在文章中不无遗憾地写道:“我和白求恩同志只见过一面。后来他给我来过许多信,可是因为忙,仅回过他一封信,还不知他收到没有。” 毛泽东的文章的开头还留下一个永久的误会:“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 其实,白求恩到死才49岁。 我猜,这个误会是因为外国人总是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