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没有玩弄闲情逸致的嗜好。生命中虽然存在着许多虚幻,并由这许多的虚幻构筑着天堂般的摇篮。但是,生命不是摇篮,它是阳光和月光,风和雨,水和气,碗筷和枕头的集合体。这个集合体就是我们生命的茅屋。当人类不是孤立的生活在地球上时,一切的自然物体都不可避免地会对人类的生存状态产生不可预知的影响。 这个茅屋是破解人类命运的黑匣子。 那么,池塘听蛙属于闲情逸致么? 最早的蛙声是从童年的记忆废墟中飘逝过来的。天气是否炎热已经不重要了,关键在于它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声蛙。在懵懂的童年思维中,那蛙声留下一种美妙的旋律。我赤着脚丫,在小镇西边的一洼水边闲坐。那洼水面安置在稻田的中央,水面浮着好看的花,配衬着绿的叶子,几只蜻蜓畅开翅膀在花叶上叼食阳光的影子。忽然就起了蛙声,起初是一声,其后是相连的数声,再后来形成偌大的一片。花和叶都有节奏的颤动,遮掩了间隙的水面。蛙声让风也匆匆赶来,池塘的阳光就拼命地摇荡。 那时,真的,我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迷惑。外婆那时在我家住着,她平时很少说话,一旦开口便让人没头没脑。譬如,她肚子饿了,便唠唠叨叨:神仙才不吃饭呢。人不吃饭就成神了。街上来了个收破烂的,她就自言自语:嫌我老了,把我这身子拿去卖了……她那么瘦小,脑子里怎么就装着那么多古怪的东西?母亲也纳闷。有一次她对我说,怪了,你外公没死前她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了这样子?童年的我常常受到外婆的感染,产生一些怪念头。就像我坐在池塘边,脑子却在想:岸边伏着的身体是我自己的么?有那么一会儿,我想拥有蛙的肢体,潜入池塘并入那蛙的合奏之中。 这种对景物的感觉是从童年的思维中流淌的,是我生命的秘密。这种感知凝聚成一幅画面让童年的我进入了一种无序的生命状态。那一刻我匍匐在池塘边,生命的意义将一颗童心引向深邃的领域。 那幅画面后来就在我生命的长河中挥之不去。人一生积存着诸多烦恼、孤独和沙漠般的空旷,影响着生命的进程,动摇着某种执着的追求,以及信念。这时我就躺在某个角落,尽力排除外部环境的干扰,任思维自然流淌。我此刻的状态完全进入了精神的载体,迈着舞蹈家般轻盈的步子穿过庸俗的人海,走向纯精神的目的地。不经意间,童年那幅画就从心海泛过,蜻蜓、蛙声、清风、阳光,还有间隙的水面,这些都在慰籍着结满伤疤的心灵,呼唤继续前行的意识。闭上眼,让肢体舒展开,摆成青蛙仰面的姿态,脑海里此起彼伏的蛙声就激荡着,那声音似乎在鼓励我“走啊--走啊--” 那声音渐渐就成为我生命的支点。 二 再次对蛙声有着亲切的感受是在20岁那年的夏天。那是我生命过程中一个迷惘且无聊的季节。 20岁是一个敏感的话题。前途的渺茫和爱情陡然间的失落蚕食着我的青春。理想和现实冲突着,我无法从生命的迷茫中突围。高中毕业了,那时推荐上大学,轮不上我,就只有下地干活。我瘦小的身子不堪忍受那近乎原始的田间劳动方式,躯体在田野时时拉下逃亡般扭曲的影子。我陷在自然环境的泥淖里听不到救援的声音。而且,我痴心的女友非常随意地向我关闭了情感的闸门,似挥去一抹轻烟般若无其事。 我忽然想起童年时稻田里池塘的蛙声。于是,在一个炎热的傍晚,我向小镇的西边行走。 童年的那面稻田和池塘莫明其妙地失踪了,代之的是一片用方块构成的玉米田。循着一条小溪,我走近一条河。蜿蜒的河水牵着我的双足向下游走去--我完全是无意识地跟随着水流行走,不知道它要引我走向那儿。那路程仿佛很漫长,是我20年中走过最长的一段路。我绕过一个村庄,两片竹林,三座小桥,之间没有人打扰我,很悠闲。走着走着,我就面临着环绕着树木、草丛、沙堆的一面水潭。 这是河的一个拐弯处。河水在这里淤积静止。我把疲惫的身心安置在草丛和沙滩相连的水潭边。我确信水潭里潜伏着无数只青蛙。它应该有心灵感应。我想起几年前死去的外婆。她无法听到蛙的叫声,因此只能陷入一些怪诞的意识中。外婆裹着小脚,最多的时候走到小镇的边缘地带。但她死时仿佛受到蛙的感应,匍匐在炕上,胳膊和腿都弯曲着。我有点迷惑。 在风的召唤下,水潭里的蛙声响起来,热烈、雄壮--它们是从童年的池塘里迁徙来的么?傍晚,夕阳的红晕在潭面幻化成初恋的女友第一次被我拉着手时的面影--像现在的女孩儿喝过葡萄酒的样子。在蛙声的鼓励和启示下,树上的蝉呐喊起来,许多小鱼儿跃出潭面,击破了水的宁静。那片片鱼肚白似生命的音符滑翔过我青春的天宇。 我又一次聆听了激越的蛙声。那蛙声相比童年记忆中的蛙声成熟了许多,添加了丰富的生命含义。壮怀激烈的蛙声让我感受到生命的本质。蝉的呐喊,鱼的跳荡,虽然只是生命自我的表现形式,但它们让我懂得,生命不是沉沦。那个傍晚,我获得了生命的解读方式。 我站起来,脱光衣服,纵身跃入潭水。身体和水面相接的一霎间,我听到一声巨响,与此同时蛙鸣和蝉叫一起沉寂,水中的鱼儿惊惶失措。 20岁的我依靠着那个傍晚的蛙声获得新生。这个过程无疑是自然物体赐予我的。 我听到了青春的鼓点。迷惘、惆怅,无聊,那些词语在我的心灵中体无完肤。 三 再后来,我走进城市,迷失了蛙声。但这种迷失只是客观的,而在属于主观的精神状态里我常常感受到蛙声。 主观上我是拒绝城市生活的。我的精神和灵魂始终无法融入城市,但客观上又无法抛弃它。这就是被哲学家称之为矛盾的东西。我所居住的楼下是繁华的街道。平时我极少主动和朋友联系,寂寞了就伏在阳台上俯视车流,想象那一辆辆车就是一只只蛙。形状有些近似,区别在于颜色。绿色的车极其鲜见。那时城市还没有鸣笛的禁令,街上仿佛响起一片蛙声。 凭着虚拟的蛙声,我在城市运行着生命的流程。我也想有所作为,想当作家。但是我的熬夜换来的却是一堆堆退稿信。我在失望中怀念外婆,想象着她的一些细节。晚年的她,除了必须的衣食住行,就是心念的生生灭灭。可那也是支撑她生存的精神力量呀!她生命的每一秒都经历了无数精神上、理念中的生死,只剩下一个肉体在支撑心理路程的延续--可是,谁说那不是一种活法呢?那个时候,我竟然以外婆为借口,以消耗生命为荣耀,迷失了路标,享受着生命丧钟的美妙。 我终于厌倦了城市,也厌倦了无所事事的日子。那种日子过得久了,也让我疲累不堪。再说,虚拟的蛙以及蛙声根本不具备生命的本质,以汽车的喇叭声替代蛙声,毕竟是一厢情愿的无奈。 几年后,我所在的小城颁布了禁笛令,囚禁在高楼上的我听不到虚拟的蛙声,便萌发了寻觅蛙声的念头。念头转化为梦是极其容易的。梦中,蛙鼓着眼从我的面前爬过。它昂首挺胸,眼神里膨胀着对我的蔑视。 梦中醒来,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出城听蛙。我骑着车漫无目标地寻找,潜意识中搜寻的当然是河流、水塘,甚至人工的鱼池。蛙是离不开水的。水是蛙最基本的生存基础。 下午,我在城东南10公里外的沣惠河边找到了目标。那是很大一片被掏沙者遗留的坑。坑不止一个,有十数个,面积在一亩到二亩间。荒草、芦苇和沙堆将这些坑隔离开,排列着无数的垂钓者。只有空手的我,躺在沙堆的高处耐心而虔诚地等待蛙声。 傍晚,垂钓者相继撤离,寂静开始笼罩这处环境。直到浑圆的月亮从东山走出,蛙们仍在沉默。蛙呀,你们是在考验我的意志吗?我吃喝着随身带来的面包和饮料,与蛙们的意志对峙着。我确信芦苇、荒草与水的接连处藏着许多绿色的蛙。无数的岁月已经磨砺了一种意志与毅力,我有足够的耐心迎接蛙声在生命中的再现。 漫长的等待无聊而有趣。我掏出手机查看着朋友们的信息,也向他们送去祝福。不知发了多少条,其实只有一句话: “让蛙声走进你的人生”。 我明白很多朋友都会面对着这条信息生出一些遐想。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不切实际的人。 22时46分,我期待的蛙声终于出现了,沙滩一片昂扬。有一只蛙甚至在距我一米远的草丛中鸣唱。它的叫声昂扬、悠长,是我灵魂中苦苦坚守着的一种旋律。我怀疑这只蛙是否从我的童年一直生存到现在,它的生命历程中难道伴随着我的影子? 蛙声仅仅合奏了几分钟后戛然而止,仅剩我身边的那只蛙的独唱。它一声一声地缓慢了节奏,浸漫着悲壮,仿佛为我的生命送行。 那一刻,我的泪溢出眼眶。 是蛙声在那个夜晚召回了我的灵魂。 等到那只蛙疲倦地静息时,月亮已至中空。水面晶莹无比地映照出我的心灵,极像一只绿蛙的色彩和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