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要在我的墓碑前彷徨, 更不要为我哭泣, 如果有一丝微风吹拂过你的面颊, 如果有一片雪花如钻石般璀璨, 那就是我, 那就是我…… 每个人死后的灵魂都是沉重的,当那个人来解开后,你的灵魂才能安息飞升。——神这样告诉我。 我们一年一度的节日又到了,我们叫它“开风门”。尽管这个节日有些伤感,但却是我盼望的。我已咀嚼了三百多天的孤独啊!我盼望我的故人能到我门前清扫那羁绊了我很久的野草,它们嚣张地蔓延着,而我却无能为力。我依然等着那个人,那个能让我的灵魂安息的人! 秋水 我叫秋水,外婆取的名字。有件事让我很纳闷,最近我一看表就发现时钟和分钟的数字一模一样。你瞧,现在正好是16点16分。可别人却说是因为我太经常看时间了,也许是的,因为我每天只能呆在这个三角形的窄屋里,我闲得只能看表了。而今天,我终于能走出这个牢笼了!我扎好长长的头发,在镜子里看看我那久不见阳光的脸,苍白得没有光泽。当我孱弱的双腿落在门外的地上时,强烈的光线让我有片刻的晕眩,竟有恍若隔世的错觉。这时我看到街道那边有长长的车队过来,李姓的姓氏旗招摇过市。每辆车身均贴着红色字幅,飘飘扬扬,约有近千人参加同姓联宗大祭祀呢。古人说: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肠。可今年却是艳阳高照。如今哭哭啼啼的人少了,年轻人嘻嘻哈哈地借此聚会,大摆筵席。活着的老人在冷眼中煎熬,而死去的人们却在享受无用的牺牲。 青松 “德高望重欧阳青松之墓……” “青松啊!” 是谁在念我的风门号?又是谁在叫我的名字?来看我的人几乎都来过了,还会有谁呢?已是节日的最后一天了,明天我将又进入那个黑暗冰冷的修练房里,咀嚼着孤独,继续等待下一年的开风门。我从即将关闭的风门望出去,是两个女人,一老一少,从没来过。我忽然心里一动,会有我等的那个人么?少的二十来岁,眉目间似曾相识,但我确实不认识她。我发现她拄着的两个拐杖似乎是我的手艺,我看到她右大腿有碎裂的骨头在一块钢板下生长。没想到多年过去了那个世界的接骨术还是没什么长进,当初我用草药救活了多少骨头,只是这女子没有福分罢了,年纪轻轻竟要忍受这么长久的寂寞和痛苦。老的白发苍苍,像某个故人,可我想不起来了。我突然认出了那颗泪痣!是她!我疾步上前要去拥抱她,可古墓传来的力量立刻把我吸回去了。我空摆着一个拥抱的姿势,就像被定格了一样。我无奈地看着她,她竟老成这般模样了!昔日凝脂的肌肤、如胭的脸颊、若水的明眸……你们都藏去了哪儿?我看到风门外的阳光在一点点淡下去,在这样一个春天的下午竟也起了萧瑟的风,往事像水一样漫过我的心头…… 那时的我多么年轻啊!我爷是地主,我的童年衣食无忧。刚开始上学,就听说日本鬼子打来了。我和伙伴们都说要去打日本鬼子,可我爹说:“细胳膊细腿的你想打谁啊,日本鬼子远着呢!”后来我就边上学边学散打,我要做个文武双全的人,我会把日本鬼子打它个落花流水。八年后,我的个头窜高了,终于可以去打日本鬼子了,可狗日的竟投降了。然后我就开始教书,也教散打。然后我娶了林郎中的独生女,那就是竹青。凝脂的肌肤、如胭的脸颊、若水的明眸。红色的鸳鸯枕,红色的龙凤被,红色的蜡烛下那张如玉的脸庞……那夜我醉了,那一片红色的海洋把我淹没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飞升上了很高很高的天空。我的岳父在传了我草药学后就仙逝了,他竟没传给自己的女儿,却送女儿学了西医。竹青在卫生院当护士,我继续教书教打,间或采药给村人治病。渐渐地我就名声在外了,人称“欧阳接断”。然后我又有了一双儿女,我给儿子取名叫欧阳晖,看着女儿粉妆玉琢的小脸便取了玉字。 秋水 林子里很静,偶尔有鸟儿啾啾地唱,日影慢慢斜下去,可还很有热度。外婆把白纸花插在新翻的泥土上,把三杯清酒一一淋洒完。我看到外婆的眼光久久地投在碑上,脸上的褶子里全是泪水,我不知道这是她的什么朋友,何至于如此动情。 “欧阳青松是外婆的亲戚吗?” “秋水啊,也是你的亲戚呢,他是你以前的外公。”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呀,我竟有两个外公。外婆的语调缓慢而苍凉,仿佛是陈封了几十年的声音: “你外公一生要强,我也恨了他一辈子了。正是文革年头,他一个教书匠不老老实实的,爱到码头和别人谈政治,还天不怕地不怕地说话。结果就被划成右派了,人家整天臭老九臭老九地骂。在公厅里被斗过几次,双手反吊着忍受人家的唾沫星子。他那么要强的人哪受得了这个,自然是死不悔改,挨过不少拳打脚踢。你叔外公那时当大队会计,偷偷给他松过绑,结果人家就不让他家孩子上学了。我那时吃公家粮,你舅和你妈又正要上学了。你外公便劝我为了两个孩子去办协议离婚,等他这事过去了再复婚。后来就真离了,之后他却娶了别人!我一直恨他,到他死都没回来看他一眼。我拉扯着你舅你妈日子过得很艰难,是你现在的外公帮了我,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日子过得很安稳。” 青松 我贪婪地喝着美酒,这是我以前爱喝的,竹青竟还记得,她现在不会骂我酒鬼了罢。那颗泪痣在竹青的皱纹里已不太明显,她苍老的手指抚着我的风门碑。泪水在她脸上纵横交错,停留着久久不能滴落。以前我看惯了她脸上的泪珠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那时似乎还能听到珠子落玉盘的叮叮声呢。我的结发妻啊,是我负了她! 我被斗得很厉害,后来就被送到了洞里,竹青从来没来看过我。哪个外国人说过一句话,性格决定命运。而我注定坎坷一生,她是个好女人,传统而贤淑,跟着我会永无宁日,我希望她另嫁他人过得安稳一点。四十而不惑,在洞里我似乎已看淡了人生。我认识了一个伙计,他叫汉生,我们天南海北地聊,洞里的日子才不至于像地狱般难熬。他是因为在村里当大队干部把贫协主席斗得上吊自杀才进洞里来的。我们拜了把子,汉生叫我大哥。我们约好,要是谁先出洞都去给另一个人的家属通个信。后来我先出来了,我早就知道他一时半会出不来,只是不忍告诉他罢了。我便守诺言去了汉生家,连我自己的村都没有回去过,那里已没有我的家我再也不想回去了。那天的风很大,当我在飞扬的尘土里看到那个女子时,我很自然就想起另一个画面:公元641年,当唐朝的车马行进在高原上时,当一位纤纤女子走向这片神奇而古老的土地时,天空中飘着的云在蓝色的天幕下透明了。尘土扬起,却挡不住他——这位高原之王的渴望眼神。他微笑地站在那里迎接即将到来的女子,他在默默地祈祷着,向神灵祈祷赐予天地以幸福。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牵住了彼此的手,两人相视一笑,这画面便被定格在历史中直到今天。我感觉自己就像那个高原之王一样,望着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心里惊叹在这样的穷乡僻壤竟有如此出色的女子。那高挑的身体像是扶风的弱柳,眼里似乎永远漾着一汪亮晶晶的水,像是能把一切都融化了。我想我是被融化了,之后我就经常去找那一汪水。可终于有一天,我被人粗鲁地从那一汪水里拉起来。我光着身子,有人来给我围一条汗巾子。我又被吊起来了,丝丝腥味从我的嘴里流出,我的下体火辣辣地疼。很多人围着我,我晕晕糊糊的,听见有人说:“把他阉了!”我又听到有人说:“别,会惹麻烦的。”然后我在一片荒冢里醒来,冰凉的石碑硌得我骨头都要碎了,四周黑漆漆的,偶尔一两声鸟的怪叫,阴森刺骨。我突然恨透了这一切,想远走他乡再也不要回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把那一汪水带走了。她叫白云飞,我答应她赚钱了会寄钱养她这里的儿女们。我们逃到了外省的一个小县城,我做起了建筑包工头。我很少想起故乡的事,听说竹青还在等我,可我再也不会回去了。我每月都给汉生和云飞的孩子寄钱,却没给我那一双儿女寄一分钱,我知道他们不会挨饿。云飞生了个女儿,我又有了做父亲的喜悦,就从这个省名里取字叫江吧。江生下来有十斤,云飞难产,我不忍再让她生了。快到五十岁时我突然想起瞎子给我算过的一卦,说我六十五岁那年寿命线突然断了。我不信他瞎说,但突然害怕客死他乡,我这片飘了多年的落叶终究还是要回到那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的。 秋水 阳光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了,外婆悠远的声音还在空中飘着,我觉得很陌生。我习惯了小时候听外婆讲故事,野人婆,蛇郎,田螺姑娘……它们陪伴我走过了我无比寂寞的童年。而外婆现在讲的故事竟是她自己的事情: “他大概听说你叔外公的儿子当兵回来当了村支书,知道不会再有人斗他就回来了。我知道他回来了,可我不想见他了。你舅已在县城里建了房子,娶了老婆。你妈没被耽误,念完中专去了广东教书,我也去了那里,然后你就出世了。” 青松 我看到竹青似乎累了,闭着眼靠在我的风门碑上。我多想去抚平她脸上的沟沟坎坎,可我连识别她和那女子对话的能力都没有,我只能听到那个世界的人对我说的话。我还只练到39级,神只允许我开风门时接受贡品。只差一级我就可以听到她们的对话了,还可以飘出风门碑去练习触摸那个世界的东西了。可现在我看着竹青眼角的晶莹却无能为力。旁边的女子一脸的疑惑与惊讶,我突然觉得她的眉宇间的那股子蛮横劲很像我们的女儿玉。多年以前玉那次蛮横的吵闹,唯一的一次,她让我颜面尽失…… 我回来了!故乡变化很大,路拓宽了,盖了很多红砖房。乡亲们的脸也都有了岁月的痕迹,没有了尖锐的叫骂,一切都变得平和安定起来。我也盖了新房,粉的白色外墙,再加上地势高,一进村口就先看到这片白色。封垛那天正好也是我的五十大寿,同族的叔亲都来庆贺。玉也从老远回来了,她叫我:“爸……”我几乎不敢认她,顿时觉得眼涩涩的,只握着她的手不肯放。我在门外的宽坪子上摆了二十来桌,桌子和条凳都是叔亲们派的,底部写着各家的名字。大门上的对联是我自己写的,侄子过来说比买的还好看。男人们负责封垛,女人们在灶前忙碌,娃娃们在草丛里寻觅红糍粑和铜钱。一些女娃娃在鸡毛堆里争抢,争得发辫散了,脸也抓破了,可一会又在一块笑呵呵地踢鸡毛键了。看着这一切,我觉得有从没有过的安心,这才是我的家啊!在外面飘泊的日子让人担惊受怕,但我的性格似乎被磨得平和了许多。在这样知天命的年龄里,我几乎无欲无求了。可在大伙热热闹闹吃酒时玉突然吵闹起来,她奔过来指着我说“欧阳青松!你好意气啊!”我的头忽地轰一声响,嘴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女人们拉着她,说她是喝多了。她把云飞和江盯了半天,什么话都没说,又到我面前大叫:“我妈哪里不对了你这样对她?你对得住她吗?哥也不想来看你一眼!”我看到她眉宇间的蛮横劲,一巴掌就过去了。她手抚着脸,一脸的不相信和愤怒,然后就跑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玉,打她的那个右掌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火辣辣地疼。后来好了,可那只胳膊又有了风湿,一下雨就疼,握毛笔都握不住。云飞说是玉在恨我哩。 如今我又在这个女子眉宇间看到了玉的那股蛮横劲,我恍然了,这是玉的女儿,竟这么大了,出落得这么水灵。她也在恨我么?我已经很久没有缅怀过去了,可今天老是想起以前的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一幕…… 我回来又教了几年书就内退了,偶尔教同族的小伙子们练沙包,有时也做木工,过年过节了写字画卖。云飞总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见不得邋遢的女人。回来了有我爱吃的茄子煲和家常豆腐,过节了还有红烧鱼、浆血鸭和烧鸡公。园子里种了果木,有葡萄有柑桔有大笨梨,还有菊花,每天喝上点清酒,这样的日子清闲而自在,陶公哪比得上我。我把主要精力放在了草药上。家乡的山林很多,男人们上去伐木砍竹,女人们拾柴火,男伢女伢们摘野果捉金蜂。而我常顶个草帽背个竹篓去采药草,江读书回来了也会帮我在路边采些车前草、鱼腥草之类的。云飞则每日晒制中药,她不懂医药,常常就捣乱了。有时我就有点怀念竹青了,搬了藤椅在坪子上晒太阳,看着日影一点点斜下去。女人们在日暮时分开始唤在外贪玩的伢子回家吃饭,也有的唤猪狗鸡鸭的。 “奴奴奴奴……”,“狗崽喽喽喽喽……”,“咕咕咕咕……”“嘎嘎嘎嘎……”。我长久长久地听着这样的呼唤声,直到天色黑麻麻了才进屋去。 秋水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风竟有些凉了。可我还想外婆说更多关于外公的事,我对他太陌生了。 “其实你外公是个顶能干的人,一学就会。他在村里的声望很高,哪族人闹不清了总是叫他去解事,没谁说不服的。和外村闹官司了也总是他写状纸,红白喜事了他给人家看风水还负责写祭文和对联。尤其是接断,老远老远的人都跑来求他,方圆百里他是出了名的。我们都喜欢看书,除了医药书外我爱看民间故事书和笑话书,他喜欢历史小说和武侠小说。家里常常很多人,一拨人围着我听故事和笑话,另一拨人缠着他讲章回小说。围着我的都是些小姑娘老婆子,小媳妇们总闹着我讲白美七十二笑。我是白美村的,老老少少都会讲上几个。在地里干活累了,有人突然想起一个笑话,也不知从哪来的或是他自己编造的。反正大家都笑了,又有精神了。我用心记了也就讲得多一些。你外公那一拨人比较安静,我听他说得一顿一顿的,一会武松一会宋江的。每次只讲一回,只有我知道他当时也就看到那一回,等别人走了他才又开始看。他每次收尾时都要说上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我一听就想笑,前面的话那么土,就这一句文绉绉,人家能听懂吗?小伙子和男伢子吵着:“老伯爷,再讲一回!再讲一回!”有一次他竟又讲了一回,我觉得纳闷,他不是没看么?后来才知道他早看过了,只是为了讲得好点又每章每回地看。” 外公去世时我跟我妈回来过的,只是那时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着大人们磕头了。心里纳闷,那个公公躺在那个黑匣子里睡觉啊,我只觉得好玩。现在想来心里不禁酸楚起来。 “外公活了多少岁?” “瞎子那一卦挺准,他死那年就是六十五岁。九月刚过了生日,十二月就走了。听你妈说去的人特别多,做了三天的道场。你大舅也去了,但没给他立碑。是乡亲给他立的,德高望重,倒也能合得上他。” 青松 那年我突然就病了。一开始只觉得腿累,饭量也小了。我想是老了罢,竟经受不了这样的伤寒感冒,让云飞熬上点春木芽,放个荷包蛋吃了就会好的,或者喝点热辣的姜汤出身汗我又生龙活虎了。侄儿提了鸡来看我,他劝我去医院看看。我气得把他赶了出去,我一辈子什么时候进过医院呀,一点小病就大惊小怪的。可突然有一天我想到是我的肾衰竭了,每天晚上我太迷醉云飞眼里那汪水了,常常就忘了泡久了是会化掉的。我想叫云飞过来说说话,却空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了。然后我就被送到医院去了,我觉得真脸红,想挣脱下来,可我的身体已不听使唤。医生说:“肾脏完全衰竭了,尿毒症,晚期了。”云飞和江开始哭起来,我想叫她们不要吵,我想说我想见竹青,想见我那一双儿女!可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我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可我现在突然听到声音了!我感谢神在这一刻助我升到了40级! “您原谅他吗?” “秋水啊!人都死了还会有什么怨恨呢?我早就原谅他了!” 她原谅我了!她终于原谅我了!我明白了神要我等待的就是这个!可我突然看到竹青开始剧烈地喘,我知道她年轻时就有点哮喘。我心里一急就从风门碑飞出来了,神啊!请允许我去救她吧!可我还是初次飘飞,一时驾驭不住竟将她撞倒在地。然后我就听到叫秋水的女子,不!是我的外孙女大叫:“外婆!外婆啊……”忙乱中也倒在地上,两个拐杖碰在我的风门碑上发出“梆梆”声。秋水开始锐声呼喊:“伯呀,伯呀,快救外婆!”有人从坡下冲上来。天色迅速暗下来,我突然看到竹青站起来了,哦不!那是她的白影子,是她的灵魂。她忽然又是我娶她那晚的模样了,凝脂的肌肤、如胭的脸颊、若水的明眸……她过来牵着我的手,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轻很轻,她竟也随着我开始飘升。穿越黑色的夜空,一直飞升。我听见风的声音,忽喇喇地。然后我们到了一片白色里,有大朵大朵的菊花,有仙子送来了清酒……我那焦躁不安的灵魂终于安息了! 秋水 外婆死了!那一夜我梦见外公的坟地上长出两棵很青很青的树,枝叶相连,然后又飞出一对鸟儿,一只色彩斑阑,另一只纯白。我没见过这种鸟,它们拍拍翅膀,双双飞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