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会找个知心朋友聊聊，在这样宁静的夜晚。可是，今天不。初春的夜晚充满了暧昧，稍微带着些凉意的冷风敲打着窗棂，一轮新月在天边高悬。

　　我坐在落地窗前，屋里没有开灯，唱机里穿来老谭云遮月的唱腔，听起来丝丝入扣，韵味悠长。比起流行歌曲，我更愿意听传统戏曲，戏词里唱的都是忠孝礼义，而流行歌曲如今唱的无非是爱啊不爱啊，好啊不好啊，吃了没吃了之类的俗腔滥调，听得我烦躁无比。再看看时下那些红透半边的什么诸如康熙来了之类的节目，无聊得让我迅速入眠。因此我在傍晚时分，常常会选择听戏曲或者是相声。它们让我想起那些青春的岁月，一点点地开启我记忆的长廊。

　　随手拿起一本旧杂志，里面有黄蓓佳写的《你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了谁？》，一篇感叹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的文章。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长得不美，眼睛不大，睫毛不长，鼻子不高，用我外婆的话说，就是长着一张没有什么特色的脸。我外婆年轻时是城里名闻遐迩的美人，嫁给了当军阀的外公。我一直认为外婆对我从小时起就保持的情感上的冷淡只是因为我相貌平平。

　　上初中的时候，母亲发现我近视了。虽然我的近视只有一百五十度，但是母亲坚持要我每天都戴眼镜。那时候，一部《上海滩》正在街头巷尾放映得昏天黑地，在同班的少女们都在为许文强芳心大乱的时候，梳着两条黑辫子戴着一副黑边眼镜的我越发觉得自己像汪月齐，而这个世界，我知道，是属于冯程程的。

　　高三的时候，我的个头窜到了一米七零，在这个南方的小城里，即使是温和的老师们，也拿我当怪物看。我几乎每天都能听见有人这样评论我：“天啊，你高得可怕。”这无疑加深了我本来由于自己不美丽就滋生的自卑心理。于是在高中毕业的时候，我严重驼背而且性格忧郁，当时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希望没有人能注意到我，因为我是这样的不堪入目。

　　然而春天却不会因为某一块土壤的贫瘠而不到来。我在十六岁的花季将自己青春的萌动隐晦地用铅笔写在了作文本里。没等我来得及擦去，班里大惊小怪的女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喂，你们知道那个安安吗？她居然丑小鸭想吃天鹅肉，她看上聪了。”这些议论让我无地自容。

　　在暑假漫长的夏日里，我像耗子一样躲在屋子里终日沉睡，在梦里，我无数次梦见在一个微风和煦的春天，儿时的我坐在绿色如茵的草坪上，画风的眼睛和太阳的头发，在童年，在童年的歌里，一切都美丽得沉寂，没有喧嚣，四处莺飞草长，微微的柳絮不断地悠悠飘入眼帘……

　　这就是生活给我上的第一课，如果不能逃避现实，那就只有麻醉自己。

　　进入大学的第一年，情形开始发生变化。在这个男生在数量上以绝对优势压倒女生的高校里，我的身高不再是鹤立鸡群。进入大学的三个月后，我摘掉了眼镜，将辫子剪成了披肩发，走路时，我的腰板比任何人都直。在许多年后，回想起这一切，我告诉自己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再让环境来主宰我。

　　大学第一年的下学期，我被女伴们拉去参加校园里的舞会。我上了淡淡的妆，穿着晚礼服，轻纱摇曳地走进舞厅。同宿舍的妞后来用极其羡慕的语调告诉我说，你知道吗，男生们都在打赌，看谁能请到你呢。

　　丑小鸭终于变成了天鹅，可是，她的王子不知道去了哪里。

　　在后来的一次舞会上，一个英俊的男生目不斜视地朝我走来，他叫丁良壁，是毕业工作了几年后又考进来的研究生，那一年，他二十七，我十八。他的名字的意思是一块好玉，我心想这名字好女性。

　　我要说跟丁良壁交往的那段日子我快乐又迷惑。我无法定义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我只是忽然发现我似乎很适应丁对我的照顾比如说他总能准确地找到我在哪里晚自习，然后给我带巧克力之类好吃的。比如说我随意说听不了音乐因为没有接线板，他就会马上弄一个来给我。丁像一个大哥哥又带点男朋友式的关爱让我幸福得迷迷糊糊。下了晚自习我们在月光下散步，丁永远是那副沉稳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让年轻的我充满好奇。有时候宿舍里的女伴会给我带来一些看见丁和别的女孩子走在一起的消息，最后一句永远是：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没你漂亮，简直差远了。

　　转眼丁要毕业了，一天晚上，丁把我叫出来，一路上心不在焉的跟我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最后我们登上了教学楼的露天顶层的阳台上，他忽然沉默了。远处传来操场里放的电影对白，我还记得那晚放的是日本片《暴风勇士》。我问丁：“你好像有话要说，但是又不肯直接说出来。”月光下丁艰难的几次欲说还休的神情在我随后的青春岁月里近来又去远。丁在挣扎了许久之后从齿缝里咬出来一句话，“你知道吗？我们俩不可能谈恋爱。”必须承认，他的话对我是一个打击，在那一瞬间，我几乎完全丧失了我重建的自信和自尊。他将我残酷地打回原形，措手不及。丁在我眼里是这样完美，完美到我将他的话只能理解为他看不上我，因此，我居然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可能跟我谈恋爱，既然不可能谈恋爱那他前一段时间为什么要有那些甜言蜜语和行为……我只是愣了一下后说：“这没什么呀。”

　　他推着自行车送我回宿舍，分手时他说，“回去以后，好好的。啊。”我笑笑说，“别担心，我没事。”说着我转身要走，丁忽然一下紧紧握住我的手，将我冰凉的手背贴在他的嘴唇上，我们就这样在静夜中僵持着。好一会儿后，他放开了我的手，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一年的冬季，我异常沉默。一切在我尚未明了的时候已经结束了。我分不清哪些是真的那些是假的。在冬季的雨水里，我躺在宿舍的床上，沙沙的雨声就在某一刹那让我突然陷进似曾相识的气氛里，被雨水无休止地滋润着的回忆很多次在梦里出现又被否决，其间产生的淡淡悲哀在我心中拂之不去，挥之即来。

　　我在无数个思念丁的寂寞里想起我们之间的一切，月光下他刚毅英朗的面容比我自己如花的美艳还要让我印象深刻。

　　后来，我听说丁在毕业后不久，单位里有出国名额，丁毕业后三个月闪电式结婚，然后出国了。

　　我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十八岁的我不得不承认，在现实的锋利面前，一切都很苍白无力，包括我的美丽。我坐在女生宿舍的窗前，在镜中发现太久没有注意过的自己，眼睛里满是倦意。生活总是这样残忍地打破我们的美好幻想。有很多人爱的不要自尊，又很多人选择了放弃，现在想一想，我们的选择或许都是错误的。选择让我们或早或晚地痛苦。因为无论付出了什么，最终都一样要失去和腐烂。

　　因为选择本来就是痛苦。

　　因为这个世上有一种人永远比你聪明比你成熟。我们的生命在不断地丢失，我们的一切，包括美丽的容颜和过去。

　　丁良壁出国后我还与他通过一两封信，在信里我们礼貌地客气着，他的存在依然让我格外在意，只是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如果说，从前我们隔着一个人的距离，那么后来就隔着万水和千山了。

　　岁月在我们的脸上及心中不断的增添各种沧桑。那个满脸青春稚气，美丽动人的我只有在翻阅像簿的时候还能依稀找到。年轻时的我像是一粒花朵的种子，深埋在月光之下，等待一个月圆的夜晚拼尽全力绽放，如此绝望地热烈，仿佛再也不要活着，就这样渴望美丽。

　　而现在呢？没有人关心我们的夜晚将被怎样的结果所忘却，在你我相遇的地方，依然有十八岁的女孩在唱，而我早已不关心，那些短暂地停留在我生命中的那些人，把我容易地忘却，是在哪一年的，哪一天。

　　我最美丽的时候遇见了谁，这其实不重要，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那些没有随着岁月的流沙在指缝间散去而停留下来的永久的美丽，都是谁留下的。那，才真正值得我们念念不忘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