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恩”话题本是街头巷尾大娘大嫂们“嚼舌头”的材料,但也曾和神圣的事业,和伟大的人物,和风云变幻的政治息息相关。
据说十月革命的伟大领袖列宁弥留之际曾留下一信,极言对斯大林的不信任,打算削弱其权力。斯得知领导人之一的季诺维也夫看过此信便央求为之保密,以便保住自己的地位和权力。
后来,季氏因“反革命联盟”案判死刑,曾求斯大林报答为其保密之恩而网开一面,季遭拒。季遭拒绝后气愤地骂斯大林:“狗都知道报恩!”
斯大义凛然:“狗才报恩,找狗去”。这个说法可作为那个革命年代“报恩”理念的活生生解释。
“报恩”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中国皇帝坐江山是讲“皇恩”,“恩”归皇上;“皇恩浩荡”的声音响遍朝廷和京城内外。开恩、谢恩、恩赐、恩准、恩重如山、天大地大不如皇帝的恩情大,连赐一个名字也要“拜北谢恩”,赐一片小纸也要顶礼膜拜。
即便是被皇帝处分、降职左迁、充军发配,心里在偷偷的骂“这老不死的何不快快死”,然而还得违心的叩首“谢恩”;即便关进囚笼到了菜市口,马上要被砍脑袋,巴不得皇帝立即从龙椅栽下来,还得假心假意的高呼“谢主隆恩”,刀已经架在脖子上,昏迷中醒来一刹那,也会挣扎着“谢皇上恩”“万岁万万岁”。
还有父母妻儿攥在皇帝爷手心里,不违心的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父母妻儿怎么办?
一代代皇帝造就许多冤魂,反倒得来了许多不该得到的“谢恩”。刽子手凭一把大刀叫人头落地,若是需要子弹,子弹钱还能收不少银两呢。
“报恩”两个字令人振聋发聩,然而皇帝栽下龙椅不足百年,词书里竟然找不着“报恩”的词汇;只有“报仇雪耻”“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血洗血”“血债要用血来还”……我纳闷。翻看序文,原来词书是60年代产物。
有社会存在便有恩与仇,仅有“报仇”而无“报恩”入典,大概是因为杀戮不绝,见“仇”不见“恩”,重“仇”不重“恩”吧。
“积谷防饥,养儿防老”是中国人古老的报恩理念,属于百姓自己的。父母劳心劳肺生养儿女,儿女应当孝顺父母、养老送终。
可是报父母养育之恩,有段日子不能放开嗓门说。父母们如果教育孩子长大后要记住父母养育之恩,不仅有大人反对,连四、五岁的孩子也会嚷嚷:“我是吃毛主席的”。谁敢大着嗓门说孩子不对呀。
60年代一社教工作队副队长曾这样对我进行“阶级教育”,语重心长:“如果父母是地主资本家,父母的钱是从工人贫下中农身上剥削来的,该报答的是工人和贫下中农而不是父母。对父母报恩是什么呢?就是站稳立场、划清界限,监督他们认真的接受改造。”
他还举了个例子:一土改队员斗争过地主分子的父亲以后,亲手子弹上膛……我毛骨悚然,一直想把这个“故事”忘掉,忘不了。
他还说自古以来就如此。又讲了一个古代故事:
春秋年代鲁国人吴起娶齐国女子为妻,鲁国国君打算任吴起为将,却因为吴起娶齐国女子而信不过,吴起毅然杀妻才赢得鲁君对他的信任,得到了乌纱帽。
副队长强调说,大是大非问题向来如此。吴起就能坚决站稳立场、划清界限。他又加重语气说:帮助贫下中农报仇雪恨就是报答贫下中农“养育之恩”。真是解释得血丝呼啦。这是革命的报恩理念之精辟的旁注。原来不是不讲报恩,而是需要讲究报恩的“阶级”内容。
郭沫若先生的《屈原》中,也有人劝南后的父亲。台词是这样的:“尽管你是她的父亲,但如果不按她的意旨办事,她可以大义灭亲,明天便把你处死!”
南后的“阶级立场”真坚定鲜明,重“大义”轻“小义”呵,为保江山社稷“杀父有理”。
副队长的理念我终于“明白”了,无产阶级的“报恩”理念,就是要看是不是符合“无产阶级”利益。
一位“右派”老哥平反,大会庄严宣布销毁当年的“反党材料”。他激动得不知所措,两条腿打抖、上下牙打颤,不知不觉中跪了下来磕头。他不记得磕了多少,只是妻子发现他回家时才穿回一只拖鞋。他就是符合“无产阶级”理念的感恩戴德,没人反对的。
后来有人告诉,怕他平反以后“翘尾巴”,大会前开会研究,计划再给打一枝“预防针”。他竟然如此激动和感恩戴德,便把“敲”他的事全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位无声电影时代的老明星,“浩劫”后忽闻“解放”他,立即扑通跪地“北拜”,额头磕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朗朗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可见,“无产阶级”并不笼统反对报恩,是看对谁报恩而已。
一错戴帽子的同事死前,盼清清白白的持“入先”的证明九泉下见导师。算运气好,挨到了解冻日。他感激呀,虽然已经没有力气“北拜”也用饱含泪水的眼睛“北望”,感谢“挽救之恩”。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是报恩理念的传统意念,自古如此。不同处古代不分阶级,对自己好过的人就是恩人。如果恩人犯法要上断头台,便带一壶好酒送恩人上路。即便不敢光天化日下,也深更半夜里烧三炷香,祝恩人一路走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知道是不是值得保留的中华文化的遗产。
感恩之心曾经多年不是美德,不能议论,看来现在正开始渐渐捡回来,不仅可以议论,还可以大书特书,洋皇帝斯大林的说法不一定“放之四海而皆准”了,中国有自己的,不同于他们的传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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