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一墙之隔的房东,她是上海人,她是哑巴,是文盲,她七十多岁了,她是妓女,她是军阀的小老婆,她长得枯瘦如柴,眼窝塌陷的很深而且满脸都是皱纹。她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深蓝色粗布衣裤,手里拄着一根用竹竿做的手杖,她孤身一人也没有亲戚。这是我少年时对她的最初印象,我叫她哑婆婆……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作为一名在温暖阳光下茁壮成长的小学生,我感觉最好听的歌是《我爱北京天安门》最好看的衣服就是绿军装,而稍大点的青年人最喜欢的歌曲是《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这首歌虽然好听,在那个年代,如果仔细品味那些年轻人所唱的歌,还是有些"浪"过劲的感觉……因为,那时的青年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誓将自己的青春期一直保持到更年期……这就是我对当时社会状态的一点体会……我和哑婆婆同住在西北的一座小城镇的家属区内,由于诸多原因,很少有人和哑婆婆交流,也许是她的出身的缘故,也许是她不能说话,一年来除了街坊邻居几乎没有人来看望过她。
我第一次和哑婆婆打交道是上小学二年级时,那是冬季的一天下午,哑婆婆站在她的门前张望,嘴里唧咕着说着让人难以理解的话,很多路过的人都不打理她,当我放学路过她家门口时,她朝我摆手,意思是让我过来有事想让我帮忙,当时,我很害怕,说道:"是叫我吗?"她点点头,我战战兢兢地尾随着哑婆婆到了她的家里……哑婆婆家里很简单,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很旧的箱子,箱子上摆着一个很旧的古琴,(我从来就没有听过哑婆婆弹琴)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毛主席像,这就是哑婆婆的全部家当了。这时,哑婆婆从床上拿了一根针和一长节线,反复比划着,我这才知道哑婆婆是想缝补衣服时线认不上针眼了,我笑着接过哑婆婆手中的针线一下子就穿上了,哑婆婆很高兴,一会儿拍着巴掌,一会儿伸出大拇指夸我。这时我发现哑婆婆的表情很可爱可亲,她高兴时像个孩子……
春天到了,我上三年级了,感觉自己也像个男子汉了,也能为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比如:买粮、买菜、做饭、洗衣之类的活都用不着父母操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虽然是戏里的台词,但在那个年代很贴切。我记得那是一个星期二,下午都是自习课,学校的学生放学早,上了一节课后就各自回家了。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发现一群孩子在围着一个老太太打闹戏耍,有的拿着竹棍,有的手里拿着石子朝那位老太太投,嘴里还骂着:"大地主、臭妓女、国民党的小老婆……"只见那位老太太提着水桶拄着拐杖一声不吭的迈着艰难脚步往我们家的方向走,我跑上去一看是哑婆婆,当时我就急了,冲着那几个孩子跑过去,夺了他们手中的棍棒后,说道:"婆婆是好人,你们为什么打她?"一个比我稍大点的孩子说:"她是地主家的女儿,是国民党的小老婆,我们就打她!你甭管!"小一点的孩子接着说:"你如果再管,你就是包庇地富反坏右,连你一起打!""你们敢…"我的话音还未落,五、六个孩子冲我挥起了拳头,刚开始,我还能对付,过了一会我体力不支,毕竟他们人多,把我按倒在地,拳头、脚像雨点似的落在我的身上,幸亏有大人来了,喝退了这帮打我的人。当我慢慢地爬起来时,我很惊讶,原来哑婆婆站在我的身边,她眼神呆滞,但可以看出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装着没事的表情说道:"婆婆没事,我也没有受伤,他们人多势众,如果再少俩,我非揍死他们不可!"婆婆围着我用手拍打着我身上的泥土,我觉得身上干净了许多,之后,我拉着婆婆一起回了各自的家……
俗话说:不怕没好事、就怕没好人。晚上,刚吃完饭,两个孩子的家长来到我家告状,告诉我的父亲说,我打了他们的孩子,那两个孩子的脸上还有伤,还说了一些很不客气的带有政治倾向的话,我父亲好言相劝把那两位家长劝走了之后,脾气暴躁的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开始对我实行家法,骂声、棍棒、皮带声传出很远,很多父亲的朋友和街坊邻居来劝都无济于事。这时,突然隔壁传来很大的哭声:啊……啊……这哭声像让人撕心裂肺又像是晴天霹雳,让人心寒胆颤,我父亲和街坊邻居的人们都被这哭声镇住了,这是哑婆婆的哭声……人们无语,过了一会儿,邻居们才醒悟过来,知情的邻居劝了我父亲几句后,都各自散去了。就这样,人们在喧闹中来又在沉默中走了……我也很幸运,免了一顿毒打。深夜,我无法入睡,因为哑婆婆还在哭,哭的声音虽然小了,但觉得很沉重伤心,这种哭声好像是在倾诉着人间的离愁、悲伤、苦难和冤屈……其实,在这个人性扭曲和异化的社会,生命的悲情每天都在上演,任何侵袭而来的风雨对哑婆婆这类的人都能造成一场疾病或灾难……那天夜里,我和婆婆一样,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渐渐的入睡……这一夜,我想,我的父母也没有睡好觉吧……
哑婆婆的身世很少有人知晓,哑婆婆怎么哑的,她为什么独身一人生活,在那个年代一直是个谜。七十年代中期,我上五年级了,个头也长高了很多,我和哑婆婆感情越触越融洽,也知道了哑婆婆流露出的眼神和手语所表达的意思,对哑婆婆了解的也比较多了。哑婆婆收入很少,我知道婆婆每月能收到民政部门发给五块二毛钱,粮本上每月十七斤半的粮食,哑婆婆买粮、买煤后就捉襟见肘了。我常常看见哑婆婆做饭时要到我家或其他邻居家引火做饭,有时一盒火才哑婆婆都买不起。所以,生活很艰难。其实,那个年代,每个家庭都不富裕,大多数家庭都是互相帮助过日子。我记得买一斤盐二分钱,一斤醋三分钱,一斤酱油五分钱。如果想吃肉,除非过年才能解馋。说到过年,哑婆婆就更难了,我父母常叫哑婆婆到家里一起过年,可哑婆婆就是不肯,那时的阶级斗争还没有完全消除,可能是怕连累我们吧……我与大人的想法可不一样,大年三十晚上,只要是听到放鞭炮的声音我都跑出去,捡一些碎炮连在一起,大年初一清早,当哑婆婆起床开门时,我就到哑婆婆家门口放了,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我上蹿下跳的影子,嘴里也不停地说着一些顺口溜,哑婆婆很是高兴,她不停地随着顺口溜的节奏鼓着掌……那时虽然穷,过大年的气氛和喜悦之情一点都不减……
五年级对我来说学习比较紧张了,但放学、上学总能见到哑婆婆的身影。记得那是五月中旬,我一连两天没见哑婆婆出门,我很纳闷,哑婆婆怎么了?我敲哑婆婆的门,可屋内的门是反插着,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赶紧叫居委会的人来,才敲开了房间门,我和居委会的人进去一看,哑婆婆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这时有位有经验的大人摸摸哑婆婆的头说:"婆婆在发烧,赶紧送医院……"到了医院,大夫经过一天的救治,病情稍有好转,但婆婆还是在昏迷中……到了晚上,我要求大人们回去休息,我来守着婆婆,医院住院的人少,很静,为了让婆婆早点醒来,我就自言自语的给婆婆说话,说了一些当时流行的顺口溜,说着说着哑婆婆真的醒了,我高兴的喊着"婆婆、婆婆你醒了……"她第一眼就看到我了,她摆手让我离她近点,我就趴在哑婆婆枕边,她用手抚摸着我的头,眼泪从眼眶瞬间流出,我赶忙问婆婆:"婆婆,别担心,有我在这,你一定会好的,婆婆你饿吗?"哑婆婆点点头。"嗯,你等着,我给你找吃的……"说着就跑出了医院。到了家里,我告诉父母说:"哑婆婆醒来了,哑婆婆饿了,咱家有吃的吗?"妈妈说:"还有点苞米面饼子,可能婆婆吃不了,我给她熬点粥吧……"不到半小时一碗热腾腾的玉米面粥就熬好了,医院里家属区很近,我端着一碗粥一路小跑的到了医院,哑婆婆喝完粥后感觉精神好多了,这时,她冲我比划,好像是要笔写字,我就找护士,护士拿来了一只圆珠笔,婆婆让我伸开手,在我的手掌上写:"我不是妓女……我有丈夫…他去了太阳初升的地方……"我很惊讶的点点头说:"嗯、嗯,我知道,很多事都是别人诬陷你的,婆婆是好人!"又连忙接着说:"婆婆会写字哦,字写得很工整、很好看啊!"我挑起大拇指连声夸着哑婆婆……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哑婆婆是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
一晃三年过去了,初中毕业了。中考后,我被省城的一所重点高中破格入取,那年婆婆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了,走路踉踉跄跄的很是艰难,婆婆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这时的社会形势也发生了变化,改革开放了……由于重点高中需要长时间住宿,临上学的那天,父母给我准备好了生活必需品,亲戚朋友都来送我,唠家常、谈天说地,包括未来志向。当我们准备好出家门时,只见门口站着一位老太太,我和大家都认得是哑婆婆,我赶忙迎上去说道:"婆婆你怎么不进屋啊!"哑婆婆只是冲我笑,她慢慢从开间的内衣里拿出了一个小包裹,大家都在看,一层又一层包得很严实,当哑婆婆打开最后一层红布时,我们才发现是一支钢笔,很旧的钢笔,钢笔的外观很普通,但钢笔帽上的文字还是能看清楚:parker,(事后才知道,这是一只1938年美国派克公司生产的派克金笔也是婆婆年轻时她的丈夫送她的最珍贵的礼物了)哑婆婆拿着笔让我伸开手,放在我的手里,然后她用拐杖在地下写字:好、好、学、习,我、爱、你……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一把将婆婆搂在怀里,说道:"婆婆,你多保重,等我上大学挣了钱,我会好好孝敬你的,一切都会好的……"为了不耽误座交通车,父母和亲戚朋友提醒我,不要再耽误时间了,我和哑婆婆用手语简短交流了几句后,就直奔长途汽车站。一路没话,到了交通车站。我一一告别了送我的亲戚和朋友,踏上了去省城的求学之路……
在省城上学期间,每学期都给家里写信,谈一下学习生活方面的问题,为了省邮票,信封上都写两个人的名字,一个是父母另一个是哑婆婆的名,里面也自然是两封信,都在一个信封内,信的内容很简单,主要是汇报自己的学习生活之类的事情。一次父母来信专门提到哑婆婆的身世,看完这封信我才知道哑婆婆的真实身份。原来,哑婆婆并不哑,哑婆婆出生在上海,旧社会,她是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婆婆年轻时很漂亮,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可以说是当时少有的才女,二十六岁那年,婆婆嫁给了一个国民党的军官,他们很相爱,由于抗日战争爆发,婆婆跟着丈夫随军转战南北,他们历经了很多次生死磨难始终形影不离。日本投降了,可好日子不长,国内战争又爆发了,婆婆的丈夫死在了战场……从此,婆婆就孤身一人的生活。全国解放后,由于出身原因,婆婆被遣送到乡下劳动,后因身体和岁数的原因又被安置在小城镇生活,就这样成了我们家的房东。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婆婆自然是被专政的对象,批斗会的现场是婆婆常去的地方,每天还要到革委会交代问题。婆婆对革委会的人说:"我没念过书不会写字!""不会写,可以口头交代问题!"革委会的人对婆婆十分强硬,要求婆婆口头交代她和丈夫的历史问题。在革委会的审讯室,对专政对象用刑是人所皆知的事,有些酷刑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遍体鳞伤的婆婆被折磨的生不如死。婆婆的很多不雅的外号都是那时革命造反派们起的。由于婆婆很难忍受这样的折磨,她喝了毒药……虽然及时抢救挽回了生命,但婆婆的嗓子烧坏了,从此就说不了话了……哑婆婆的命太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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