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夏曼素来喜欢在村门口的大树下荡秋千,使劲用脚蹬着秋千下的黄泥地,然后就可以飞地高高的,此时她都会直直地盯着前方。旁边也总会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她就是夏曼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姥姥。在夏曼欢呼地在空中荡漾的时候,她的姥姥一直都在看着她,眼睛里总是岑满泪花。那时每天上午,村里的人基本上都会准时地在这里看到她和姥姥。
眼看着姥姥逐渐年迈,夏曼决定挑起家中的担子。于是,就在六年前,她决定跟着同村的老于一同出去打工。姥姥虽不舍但还是拗不过倔强的夏曼,最终答应了她。但刚过去六七个月,老于就带来夏曼的死讯。当时村里人瞒着她姥姥聚在一起商议并一致决定不告诉她,然后在山里偷偷给夏曼建一座坟头。
一眨眼六年过去,大树下秋千一直保持当年的样子,不同的是每天上午不再有一个欢呼雀跃地在空中荡漾的孩子,却有一个翘首以待望眼欲穿的老妇。
这天,大雪飘飘。村里的人好不容易把夏曼的姥姥从村门口劝回家,老于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阿曼她姥姥,阿曼来信了。”
“来信了,快给我说说。”这是村里的人一起想的法子,他们不知能瞒的了多久,但瞒一天是一天。“这孩子自己一个人在外面,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信上说,她现在正在外国,过得很好,让您不要担心。”夏曼的姥姥并不识字,就算老于手中拿的不过是一张废旧的单子,她也不知道。村里人还一起编了一个理由,说是夏曼很能干,被外国的老板带去国外工作。这个理由,姥姥深信不疑。她一直觉得阿曼从小就有想法。
“那阿曼今年会回来过年吗?”
“她姥,阿曼是在国外,哪能这么容易就回来。她说等工作一松下来,马上就回来。”看着姥姥脸上的失望,老于顿时心生愧疚,但马上勉强挤出脸笑容,“不过,您看,阿曼多有出息,给您寄这么多钱。”
老于从口袋里拿出一打折旧的红色票子,那是村里人一起合伙凑得。他将这钱和信一起放到姥姥的手里。
“只要这孩子能在外面没啥事儿,我就安心了。”姥姥从一旁的茶几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旧的铁盒子。她打开盒子,将信放在里面。里面已经放着很多的“废纸”,却一直被她当成宝,仔细地珍藏着。
老于从夏曼的姥姥家出来,又立刻赶到村长家,想告诉他事儿已经办好。当他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一辆气派的黑色轿车忽地停在他面前。车上下来一个身着西装革履的俊秀青年,随后他快步走到车的对面打开车门,不一会儿下来一个身着貂皮的尊贵少妇。他停下脚步,不敢往里面走,认为村长现在应该有事儿,自知不方便进去打扰、又出于好奇,就双手插在袖子里蹲在门口的过道里等着。
大约一两个小时之后,里面的人才出来。这会儿他浑身都冻僵了。
“老于,怎么蹲在这。”村长一脸尴尬地看见几近僵硬的老于。
“村长,我是来告诉您,钱已经送给她姥了。”
“您别见怪。”村长对着旁边的贵妇咧着嘴笑着解释道。“就是我们村里的一个老太太,亲人都去世了,大家就帮忙照顾点。”
“怎么会,这是善事。如果我可以帮上什么忙,您开口和我说就可以。”贵妇礼貌地说道。
“您才是做善事呢,我们村里人都会感激您的。”
“我这么做事应该的。您别送了,我们走了。”
“您慢走!”
俊秀的男子替贵妇打开车门,贵妇优雅地走上车、并面带微笑和村长点头致别。车子缓缓启动,逐渐从他们的视线消失,后面的尘土随风飞扬。
“村长,这是谁啊?那太太真贵气,是村长的亲戚?”一直站在后面的老于憋不住地开口问道。
村长转过头,看了一眼猴急的老于,感慨道。“我哪攀得起。是省城的大老板,来给咱们村投资修路的。”
“省城?怎么跑到咱这个穷山沟了。”
“其他的村儿早被投过钱。就是因为咱们穷乡僻壤的才最后轮到。”村长拍拍老于的胳膊,暗示他进屋去说。“陪老哥我喝一盅。”
老于跟着村长进屋后,脱下鞋盘着腿坐在刚烧热的炕上。村长扯着嗓子吩咐媳妇端来一壶热酒。
“老弟啊,这些年,你待阿曼他姥姥如亲娘一样啊。也别太自责,那孩子命苦。”村长替老于倒满一杯冒着热气的黄酒。
“当年都怪我,要不是我答应她自己出去找活做,她也不会死。临了我连面都没见到,我怎么那么没用。”说着,老于脸上的泪一把接一把。他锤着自己的胸脯,愤恨地哭嚎着。“阿曼她姥都这把年纪,还要遭遇这样的事儿,都是我造的孽。”
“老弟,你真是个心善的人。”村长为老于举起杯子,端到他的眼前。“来兄弟,跟老哥干一杯。”
老于用袖子抹了一下湿透的脸,然后接过酒杯,大口、大口地一饮而尽。
“都过去这么多年,你对她姥姥尽心尽意,也就别太伤心。”
“村长,今年我有个事儿想跟你说。”老于放下酒杯,神情变得凝重。“今年就让她姥到我家过年吧。”
“我说老于啊,”村长的表情马上变得晦涩,吞吞吐吐地看着对坐的老于。“你也要考虑一下你媳妇的感受。你已经那样照顾她姥,要是你再把她接你家过年,那你这日子还要不要过?况且你媳妇没好脸色,再说出点什么,你让她姥还过不过这年。”
“那臭娘们,怎么说都说不通。这日子没她,我照样过。早拉倒早好!”不提他媳妇还好,一提起来,他就满肚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愤怒地捶打着桌子,大声地吼着。
“看你那脾气,对别人挺好,对自己媳妇怎么这么凶。”
“是她太忘恩负义。当年她生孩子时,阿曼她姥是怎么待我们的。家里本来就穷,还把唯一的鸡宰了给她补身子。她姥做什么好吃的都给我们送过来,现在竟那样大呼小叫、哭天喊地的。我还没死呢!”
“别说气话!”村长又给老于倒满一杯酒,“来,喝酒!”
“反正今年,要么让她姥来我家过年,要么让那臭娘们滚。”
再过一个月就过年,现在村里人都在张罗着过年用的东西,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除了老于家。村长本以为老于那天是一时兴起,才说想把她姥接自个家过年,没想到他一回家他就和媳妇说。结果,当天晚上,两个人就干了一丈。第二天一早媳妇就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了。
“阿曼她姥,”老于推着一个手推车来到她老家门口,冲着屋里就喊。“我来拉您到我家过年。”
“老于来了,快进来坐。”她姥这会又拿出那破旧的铁盒子,小心的抚摸着。“我前些日子听说你和你媳妇吵架,合好了没?”
“您收拾一下吧,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家里都有。”老于刻意避而不谈。
“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头和,你们都老夫老妻十多年,别斗这些气,快把她接回来。”她姥没注意他脸上的神情。“要是你拉不下脸,我就去找她说说。”
“不用。您只要跟我走,我立马就去接她,成吗?”老于拉起她姥,指着外面的手推车说。“您身子不方便,就坐在那上面,我推着您。”
“怎么突然让我过去,我一个人过就行。你又不是大小伙子,别折腾坏了。”
“您过去了,没准她看在您的面子上,就回来了。”老于找遍借口,执意要带走她姥。
“那成!”她姥怀抱着手里的铁盒子,在老于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我们家还离村门口近,白天我还可以推着您到大树下。”老于看着他老脸上开怀的笑容,也跟着开心的笑了。
老于终于达成愿望,将她姥接到自己家安顿好。其实他一直盘算着,以后就让她姥住在自己家里。
一天,老于刚把她姥送到树下坐着,就有人跑过来叫他,说是村长找他有事。
老于跟着那人一路小跑来到村长家,发现村长家门口停着一辆和上次同样的黑汽车。
“村长,找我啥事儿?”他走进屋里,看到上次的贵妇正坐在中房的椅子上、一旁坐着那位俊秀的青年。他立马恭敬地朝她点点头。“有贵客?您好。”
贵妇准备站起身,被村长委婉地阻止。“您坐!”村长使眼色让老婆又搬来一张椅子,让老于坐在他自己的对面。“老于啊,这是省城的陈夫人。”
“上次我见过,是来谈修路的事吧?”
“嗯,想为村里人做一些事情。”贵妇优雅地点点头。
“陈夫人是在做善事,我们该感激她。这事儿对咱们村来说是天降的大好事,咱们该支持。”村长插进话来,对一旁的老于说。
“对,是这样。”老于立马应和着。
“这样的话,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帮帮忙。”村长暗叹一口气,继而试探性地对老于说。
“您说,只要由我出力的地方,尽管吩咐。”老于毫不犹豫地答应。
“前几天,我们的工程师在这里看过地形,决定修一条东西方向的大路。”一旁的青年开口说道。
“好啊,这样车进来就不用那么麻烦。”老于一脸欣喜。
“可是,工程师说村门口的那棵树占得空间较大。”青年继续说道。
“什么意思?”老于隐约中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老于,我的意思是想你劝一下她姥,别让她有什么事。”村长插口道。
“不行。”顿时,老于像被鼠夹子夹到一样,刷地站起身。“我不同意。”
“老于,你别这么激动。”村长立刻拉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下。
“村长,那可是她姥唯一有个念想的地方。没了那树、那秋千,您让她有什么盼头?”
“老于,这是村里的大事,怎么能为个人的利益误了大伙的利益。”
“我不认什么个人利益,大伙利益。我就知道那树不能动。”牢狱里在那里,大声地吼着。
“你们说的是上次提及的那位失去亲人的老太太吗?”贵妇站起身,看着满脸愤怒的老于。
“那棵树对她有什么意义吗?”
“您不用担心这个,我会处理好的。”村长也跟着站起身,解释着。
“村长!”老于突然哄得一声怒吼将旁边的村长吓了一跳。他抬起胳膊,用手指着门外树所在的方位。“那是她外甥女生前最喜欢呆的地方。她每天都会在那里坐着,如果把那颗树移走,你们让她怎么活?”
“能带我去见见她吗?”贵妇并为怪老于的恶劣态度,反而平静地问道。
“不行,她还不知道外甥女去世的事。”老于不顾村长一直在后面戳他,仍没好气的断然拒绝。
“那领我到那棵树前看看怎么样?”
“不行,她姥正坐在那里。”老于又一次不留余地地回绝道。
“如果不让我了解一下情况,怎么能顾忌到老人家的心情。”贵妇一脸平和,优缓地说道。“我是想行善,而不是作恶。”
老于最终答应贵妇的请求,就在他和村长的指引下,他们一行人来到村门口的树下。一个沧桑的古树赫然映入眼帘,而树下系着一个秋千,秋千旁边正坐着一位老人。
“进村时怎么没看到?”贵妇感叹道。“这棵树有些年头了吧?”
“有百八十年了。”村长答道。
“那位就是老太太吧?”贵妇轻声问道。村长暗暗点头。
老于快一步走到她姥的跟前。“她姥,坐了这么久,您冷吗?”
“你给我穿那么多,怎么会冷?”她姥看见老于,慈祥地笑了。
“老太太!”贵妇和善地逐渐靠近她。
“哎哟,这是哪来的姑娘?”她姥诧异的看着眼前的贵妇。“真俊!”
“老太太在这坐着干什么?别冻着了!”贵妇在她姥的跟前半屈膝盖蹲下。
“等我外甥女,她在外面工作。”一提起阿曼,她姥心里就美滋滋的。“等她闲下来就会回来看我。”
“您外甥女真出息,”顿时,贵妇的眼睛里泪花闪烁。“那您为什么在这等,不在家里等?”
“这丫头以前最喜欢在这里荡秋千,她回来经过这里会跟这儿坐会儿的。”她姥指着树下的秋千说道。
“她一定荡地很高吧?”贵妇朝她姥手指的方向望去,看着秋千在风中来回晃动。“我能坐一下吗?”
老于刚想阻止,就被她姥打断。“坐吧!好些年没人坐了,不知道结不结实?你小心点。”
“嗯。”贵妇来到秋千的边上,手握着已被磨得很粗糙的麻绳。
“我帮您。”男子跟在贵妇后面,帮她擦拭着木板上的一层雪,并将手帕垫在上面。
“谢谢。”贵妇坐在秋千上,用脚使劲地蹬着黄泥地。
秋千渐渐停下来,贵妇稳稳地立在地上。当她回头时,看到她姥的脸颊上莹莹闪烁的泪花。嘴里小声地嘀咕着。“阿曼,阿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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