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彬望着窗外。这位年近四十的中年人仿佛一位思想者，眼神深邃而忧郁，脸上的胡须折射了他复杂的心情。昏暗的天空似乎在诉说什么悲伤的故事，老天爷竟然还落下了几滴泪水，没多久，窗台就被打湿了。华彬最后狠狠吸了一口烟，吐了一口长气，把烟头从窗口扔了出去，转身披上大衣，伞也不带，出门去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华彬感觉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辆出租车。匆忙上车以后，华彬只说了两个字：“大湾。”司机是个健谈的人，一直不停地唠叨，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一样。华彬一句也没听清，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手里紧紧攥着化验单。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大湾到了。

　　华彬给了司机一张整票，没等司机找钱就转身走了。这里的居家房屋几乎都是同样的风格，华彬向着一幢门前种着向日葵的二层小楼走过去，按响了门铃。没多久，房门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妇人。

　　“儿子，你回来了。”

　　“妈，”叫了四十多年妈，华彬觉得这一次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爸呢？”

　　“他在屋里，快进来，外面下着雨，也不带把伞，看你身上都湿透了。”老人急忙拉着儿子进去。

　　“爸。”华彬看着父亲，这也是他这么多年头一次这么用心看着自己的父亲，才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

　　“怎么今天想起回来了？”这位白发老者明显比他的老伴儿要严厉一些。

　　“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会好好说句话？”母亲无论何时总是最慈祥的人。

　　于是父亲就不怎么说话了，母亲便夹在这对父子中间一直说个不停。华彬又何尝不知，父亲这样严厉的态度，是源于对自己这些年所作所为的不满。饭桌上，华彬吃着母亲做的可口饭菜，心里却异常纠结，他不知道该怎么跟父母开口。

　　“都是你爱吃的菜，多吃点。”父亲终于说了一句让华彬心里舒服的话。其实华彬从来没有埋怨过父亲，他知道父亲从心底为他好，只是父亲不懂他的想法，也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有件事，我没有跟你们提起过，”华彬终于决定开口了，“我有个朋友，也是我大学同学，在日本开了一个公司，正准备上市，但是他现在家里遇到了一些要紧的事情，要回国一段时间，就想让我去日本帮他照料着。”

　　“又要出国？这已经是你第六次出去了，当初就是因为这样，黎阳才跟你离婚，你要是再出国，那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复婚了。”母亲一直想让儿子、儿媳复婚，华彬离婚的这三年，她一直都处在焦虑当中。

　　“妈，复婚的事，您就不要操心了，我跟她这辈子是没机会破镜重圆了。正好，这样我再出国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华彬看来已经决定要走了。

　　“你要去多久？”父亲又问了，“你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出去以后谁照顾你？”

　　“没事，我去体检了，一切都健康……”华彬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没有什么底气，再次攥住了衣服口袋里的化验单，但是父母也没有怀疑。“可能要去半年，如果做得好，可能还要多呆一段时间，说不定几年都不回来。”明显可以从华彬的眼神中看到，他的这些谎言，每一个字都如同刺刀刺中他自己的心脏，同时也让父母心怀忧虑。这分明是在用伤害双方的方式消除一场更大的痛苦。

　　“黎阳知道吗？”母亲还是最担心孩子复婚的事。

　　“过段时间我去找她说，我要在家住几天，好好陪陪你们二老。” 华彬以前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自己离婚给父母带来了多么大的负面影响，此刻他从母亲和父亲的语气和表情中，已经能够深入体会到了。

　　“你有这份孝心就好了，要是黎阳肯回心转意，我们就什么都不担心了。”父亲虽然没有说，但是孩子主动提出陪他们，确实让他开心。

　　就这样，三个人吃了一顿久违的家常晚饭。

　　华彬在父母家里住了十五天。这半个月，华彬尝试着做一些以前没有做过的事情，帮着母亲买菜，做家务；陪着父亲下棋、散步，种种花草；给父母洗脚、按摩，一起看电视、逛街、串门户。华彬忽然发现，原来这二三十年来，他不断地奋斗、打拼，却忽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陪在父母身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种天然的幸福和深刻的温暖，是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无法体会到的，也是无法用物质或者金钱换来的。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回来，为什么我要离开他们在外面闯荡，为什么我到人生的终点才看到生活的真谛？”华彬在内心深处反问自己，拷问自己。“还剩下半个月了，我要跟我最在乎的人一一道别。”

　　回到家的第十六天上午，华彬对父母说道：“爸、妈，还有两周我就要走了，我要去看看黎阳和东东，你们二老照顾好自己，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回来看你们了。”

　　父母似乎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母亲说道：“去吧，儿子，好好跟黎阳相处，争取早日让她回心转意。”父亲也说：“让她多带东东来看我们，我们已经有半年没有见过小家伙了。”

　　“我知道，你们放心吧。”

　　华彬上了飞机，飞了两个小时，到了另一个城市。

　　下飞机以后，华彬买了一个蛋糕，想要为孩子补办一个生日。坐了半个小时的出租，他到了自己曾经的家，这个曾经属于自己却很少居住的家，然后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一位持家的中年妇女，岁月夺去她的青春，却给与了她成熟与风韵，虽然已经三十五岁了，却依旧保留着昔日的娇容。

　　“你怎么来了？”

　　“过段时间我要出趟远门，想来看看你和孩子。”华彬看着前妻，心中的愧疚和自责愈发浓重。

　　“进来吧。”

　　华彬走进了这间熟悉的房子，当时离婚的时候他主动提出，孩子和房子都给妻子，自己什么都不要，他只需要自己的事业。这个地方，他已经三年没有回来过了。

　　“爸爸！”孩子看到爸爸仿佛做梦一般，虽然他恨爸爸离开了自己、离开了妈妈，但是血浓于水，这种父子的情分又岂是时间和距离能够消磨的？

　　“东东……”

　　父子两人抱在一起。华彬忽然发现，东东已经长高了很多。

　　“这三年辛苦你了，我不是个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个称职的父亲。”

　　“都离婚了，有些话也就不必说了。”黎阳对这位丈夫似乎早就心灰意冷，所以不愿提起往事，怕勾起回忆更加痛苦。

　　东东问华彬：“爸爸，这次你又要看我一眼就走吗？”

　　“傻孩子，爸爸这次要和你跟妈妈一起住很多天。”说着看了一眼黎阳，黎阳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表情没有一点改变，可是华彬忽然从黎阳眼神中再一次看到了十年前的温柔，那种感觉分明是处在热恋期的情侣才能体会到的。“为什么以前我什么都没有感知到？”华彬忽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多么宝贵的东西。

　　离婚以后，妻子每半年会带着孩子去见一次华彬和他父母，每次都住两天就走。孩子对爸爸的感觉，与其说是别后重逢的激动，倒不如说是见不到时心中的思念，所以东东对于父亲充满了更多的期待，而不是依赖。

　　这天晚上，华彬和孩子刚出生那年一样，帮着妻子做家务，陪着孩子玩，仿佛没有离婚一样，充满了欢乐。华彬特意下厨给孩子做了生日宴，虽然只有简单的三菜一汤，但对于孩子来说无疑是很大的惊喜，更何况还有一个大蛋糕。三个人都很开心，尤其是华彬，重新获得了这种久违的天伦之乐。

　　玩到深夜，三个人都累了，准备休息。自从离婚以后，黎阳一直是一个人睡卧室，东东已经十岁了，住在自己的小房间。但是现在华彬睡哪里，却成了问题。

　　“爸爸不是应该和妈妈睡吗？”

　　“可是妈妈和爸爸离婚了，就不能睡在一起了。”黎阳给孩子解释道。

　　“东东，今晚跟爸爸睡好不好？”华彬知道亏欠黎阳太多，黎阳不会这么容易跟他复婚，况且，他现在也有一个绝对不能复婚的理由。

　　“好啊，可是我的床太小了，睡不下两个人……”

　　“这样吧，我睡沙发，当你和妈妈的守护神，好不好？”华彬刮了一下东东的鼻子，东东一下就笑了，可还是说：“不行，睡沙发很不舒服的，我不要爸爸睡沙发！”

　　三个人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出现了僵局，黎阳没有办法，只好说：“你还是回来睡吧，但是记住我们已经离婚了，要保持距离。”华彬点了点头，对黎阳给予的这种宽容，华彬受宠若惊，但他深知自己绝对不能再对她有任何想法了。

　　东东很快就在沙发上打盹了，孩子总是会无所顾忌地玩和睡觉。华彬抱着孩子进了他的小房间，把他放到床上，盖上被子，吻了他的额头，就像几年前那样，这种久违的幸福让华彬内心忽然充满阳光。

　　没多久，华彬和黎阳也回房睡了。华彬从衣柜里找到了自己以前的睡衣，原来黎阳一直没有扔掉。躺下以后，两个人一言不发。华彬先开口了：“过段时间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

　　“哦，那你这次来是跟孩子告别的？”黎阳一如既往保持着冷静，自从当初跟华彬离婚，她就一直这么镇静，从来没有慌乱过。

　　“也不全是，我还想认认真真给你道歉，我想弥补我的错误，尽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华彬似乎体会到了很多人生的无奈、无助、无力。

　　“事情都过去了，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现在生活得也很好，有孩子陪着，也不无聊。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东东一天天长大。”

　　“没有想过再婚吗？”

　　“再婚对孩子影响很大，是好是坏，我不敢冒险。对我而言，东东就是我的一切。”

　　“或许真是天意吧，人做错了事，总是要遭到惩罚的。”华彬说着，眼中似乎出现了泪水，因为关着灯，黎阳看不到。“真想从头开始，可惜这世界没有卖后悔药的。”

　　黎阳似乎从华彬的语气中感受到了伤痛，语音似乎也带有一点哭腔。“你遇到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也许是忽然间良心发现吧。”华彬从结婚以后就很少在家，五年间出国六次，每次都至少半年，陪老婆孩子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年，黎阳提出离婚自然无可厚非。但是现在，华彬从心底里后悔自己当初忽视亲情、忽视家人，宁可去死，也不愿意离开家人——除非是以死亡的方式离开他们。

　　“你的哮喘好些了吗？”华彬忽然想起来妻子身体也一直不好。

　　“一年前就已经好了，吃了五个疗程的药。”

　　“那就好，健康就好。只要身体健康，一切都有希望。如果身体垮了，那么人生就会陷入黑暗了。”华彬忽然想起上个月的体检报告，至今仍在自己的外衣口袋，这个秘密始终没有扩散，依然控制着他的余生。

　　两人说着，不知不觉就都睡着了。

　　从第二天开始，华彬主动承担了所有家务，做饭、洗衣、刷碗、清扫，还带着黎阳和孩子逛街、去游乐场、看动画电影，无论到哪里，总会受到来自人们的羡慕眼光，这个充满爱的家庭成了很多场合的焦点。

　　两周以后的一天，华彬不辞而别，在黎阳的床头留下了一封信：

　　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到了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一个没有忧虑和牵挂的地方。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已经得了绝症，上个月检查出来的，是晚期。这件事情，爸妈还不知道，我只是跟他们说我要出国住很长一段时间。请你替我保密，包括对东东。对了，两位老人很想孙子，如果有时间，多带东东去看看他们。

　　这一辈子，我最放不下、最愧疚的，就是对你的感情。当年你不嫌我穷，跟着我吃苦，后来家里的条件好起来了，我就出国闯事业，一去就是这么多年，陪你的时间太少太少，所以你跟我提出离婚的时候，我一点都没有怪你，而是充满了深深的自责。我一直没有勇气跟你提出复婚，我也没有资格要你原谅我。

　　这半个月跟你和东东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我忙碌了这么多年，一直想着我的事业目标，却忘了我的人生目标。古人买椟还珠成为笑话，而我却更傻。

　　如果能重新来一次，或者老天再给我几年时间，我一定把我的家庭、我的家人放在首位。只是，我已经丧失了这种机会。我最后的愿望，就是能陪在你们身边，度过我生命中的最后几天。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已经不敢奢求其他了。

　　告诉东东，不要向爸爸学习。要做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子汉，要孝顺自己的母亲，疼爱自己的妻子，多陪自己的孩子。爸爸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所以老天爷才这么快叫我离开你们。

　　我买了两份保险，一份的受益人是爸妈，另一份是你和东东，如果我的人生值这个价值，那我也算走得有意义了。

　　最后，有句话我一直没来得及当面跟你说：对不起，我爱你。

　　是夜，华彬

　　黎阳看着这封信，眼泪早已湿了脸。无论自己曾经多么委屈、多么痛苦，比起现在的心情，似乎都不算什么了。她似乎有一种原谅华彬的冲动，如果华彬现在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会原谅他，跟他复婚。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华彬离开以后，坐上了去医院的车，他不想死在外面麻烦别人。可是奇怪的是，华彬似乎并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绝症的征兆，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已经是最后一天了，难道就要他这样突然死去吗？

　　华彬取出了外衣口袋里的化验单，这张被捏得已经难以展开的单子给他带来了一个月的恐慌与绝望，同时也给他带来了一个月的幸福，让他的灵魂得到了清洗，让他的精神得到了重建。华彬打开化验单，上面确实写着“肌萎缩侧索硬化症”，这是一种被称为“渐冻人症”的绝症，目前尚无法彻底医治。

　　华彬到了医院，见到了当初给他检测的医生，问起了关于自己身体的问题。医生说再做个全面的检查。华彬按照医生的嘱托，配合检查。检测结果出来了：穿脑脊液压力及成分多，正常；心电图可见纤颤电位，巨大电位，运动神经传导速度多，正常。

　　华彬看着化验单，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那我上一次检查为什么会是那种结果？”

　　医生也有很多疑问，于是调出了华彬的诊断记录，意外的是，调出了两个同名患者的记录。

　　“真是奇怪了，这样的巧合可真不多见。”

　　“怎么了大夫？”

　　“有个与你同名的人，症状与你很像，但是诊断结果是不一样的。照这样看来，得病的或许是他不是你。”

　　“竟然有这种事？”华彬有点难以置信，拿过两个文件一看，果然如此。

　　“当然，我们医院有很大的责任。本来你们的名字一样，而且症状也类似，再加上当天医院患者比较多，大夫们都忙前忙后，谁也没有注意这个问题，就很容易犯这样的错误了。先生，很抱歉，给您添了这么多麻烦。”

　　华彬一语不发，似乎心里涌出了很多事情。

　　“上次给你检查的时候，你有很多与另一位华彬诊断书上雷同的症状，例如呼吸困难、吞咽困难、颈椎僵硬、高颈段僵硬、关节痉挛，这些都是这种病的表现。当时我们没有细看，就以为那位华彬的诊断书是你的，于是就给了你。”

　　听了医生的话，华彬忽然想起来，上次体检之前，他曾连续在电脑前工作一个月，除了每天五个小时的睡眠，甚至连三餐都是在办公桌上进行的。有这些症状一点也不奇怪。那个时候一点也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简直如同一个机器，甚至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不知道是怎样的。造成那样的误会，可以说华彬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的。“老天爷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让我醒悟吗？”

　　华彬拿着新的化验单离开了医院。

　　按照常理来说，得了绝症的人意外得知自己原来身体是健康的，应该会非常欣喜和激动，但是华彬此刻心情却比这要复杂得多。

　　“这三十多年，难道我真的过得毫无意义？”

　　华彬叫了一辆车，还是只说了一句“大湾”，便陷入了沉思。这次的司机也是一个多话的人，与前一次不一样的是，司机的每句话华彬都听在耳中。

　　“您一看就知道是一位老板吧？怎么出来还要打车，公司没有给配吗？”

　　“出来的急，没有开车。”

　　“看您好像不太高兴啊？”

　　“今天我很高兴，只是太突然了，还没有适应。”

　　“人这一辈子就是要不断适应新东西，您看我，开了二十多年车了，按理说每天的事情都一样，那就是开车。可是我却不是这么想，我就是在不断地感受新生活。每天迎来送往的，每次的客人几乎都不一样，碰到一样的那是缘分。跑的线路虽然差不多，但是这块地方也就这样慢慢跟我有了感情，久而久之，觉得生活越来越简单，也越来越有味道。”

　　“师傅，您的话像是哲理。”

　　“嗨，我就一个开出租的，哪有什么哲理。不过，您别看您是大老板，我就是个出租司机，可是要说到过日子，您可未必有我这么有经验。看您的岁数比我小吧，赶快好好想想生活，别老钻到工作里。钱是挣不完的，但是亲人、家人能陪我们的日子就那么多，少一天一辈子也补不回来。”

　　“您说得对。”华彬终于不再面无表情了，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他已经想得很清楚了，就在这短短几个小时，他已经重新思考了生活，重新思考了一切，把所有的东西重新定位，重新排序，他已经勾画了新的蓝图，已经确定了自己新的目标。

　　“有时候老天爷就喜欢和人开玩笑，但是这次这个玩笑，确确实实把我开醒了。”

　　“还说我说的话是哲理，我看您这句才是。”

　　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