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站在天堂河的河堤上，看着坝齿上那棵唯一幸存的柳树发呆。那柳树下埋着他的亲娘。

　　天堂河的河水早在栓子几岁的时候，因为上游修了水库而干涸，这条用来给永定河疏泄洪水的人工河，从此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河床里种满了庄稼，有蔬菜，有西瓜，有玉米有，大豆，总是绿油油的，充满无限生机。又到了娘的忌日，栓子带了烧纸，给亲娘的坟上填了新土。亲娘是没出嫁的姑娘，不能入祖坟，也没人把她的尸骨运回故乡。她在天堂河北岸的坝齿下，孤零零地睡了几十年。小时候娘总是牵着他的小手，来给自己的亲娘上坟，并且让他永远记住：这里埋着的是生自己把命都丢了的娘。

　　养了自己，并且陪伴自己将近四十年的娘也离开了人世。栓子给亲娘烧完纸，告诉她：自己过得挺好，要她安心。栓子又跪在娘的坟前，趴在地上泣不成声：都说我命好，有两个娘，如今你们都走了，我就再也没有娘了。

　　栓子从乡里回来就黑着一张脸，他媳妇也不敢问。看着栓子扛着锄头下地去了，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前些天，一封从青岛来的信，让栓子平静的生活彻底不平静了，他那从来不知道何许人也的亲爹要来认他。栓子一赌气，把信给撕了，咆哮着奔出家门。在亲娘的坟前，栓子泣不成声。

　　栓子的亲娘是从青岛来的知青，在这个不大的小村庄，就有十几个知青到这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物质的匮乏，劳动强度又很大，这让那些城里来的青年男女们都感到吃不消。好在这是平原，要是去西北山区，或是更艰苦的地方，他们更是受不了。

　　栓子的亲娘和她们一起来的一个知青恋爱了，并且怀了孕。急匆匆结婚，只是办了个结婚仪式，却没正式领证。栓子亲娘，把栓子生在生产队的牲口棚里。那时候的牲口棚，里面有个专门给饲养员垒的火炕。栓子亲娘在牲口棚里尿了一泡尿，第二天就死了。栓子娘说：月子里的女人，因为生孩子，下身有伤，牲口棚里到处都是马粪马尿你亲娘是被病毒给熏死的。

　　栓子还记得娘说自己亲娘是个很美很美的城里姑娘，在太阳下总是晒不黑她白皙的脸。栓子总是在梦里梦着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大眼睛的美丽女人朝他笑，他认定那就是自己的亲娘。栓子亲娘走了，埋在天堂河北岸的坝齿下，孤零零地，被称为：孤女坟。村上的老人们说：没出嫁的姑娘早夭以后，灵魂会不安生，会找活着的人做替身好投胎。要找同样是早夭的男人来并骨，让他们成一对鬼夫妻，好让他们的灵魂得以安息。栓子亲娘的家里人，帮着办完后事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想着把栓子带走。

　　栓子娘的家里有了一儿一女了，可是看着这个没娘的孩子真是心痛。正巧女儿还在吃奶，也就抱来一起奶着。两年过去了，栓子已经满街跑了。栓子亲爹考上了大学，临走前，只是给栓子娘深鞠一躬，就再也没了消息。栓子就在娘的养育下，走过那个艰苦的年代，成了一个结实的农村汉子。

　　初中毕业的栓子，穿上军装去了部队，还提了干。栓子娘在栓子提干后，总是拉着街坊炫耀自己养了个好儿子。栓子转业回到乡里，做了派出所的所长，官不大，那也是国家公务员，端着铁饭碗。栓子娘脸上总是带着幸福的笑。栓子娶了比他大两个多月的姐姐，当地最美的姑娘，栓子这回既是儿子又是女婿，过着幸福的日子。栓子也当了爹，而且响应国家号召，只生了一个女儿，就再也没让媳妇生。栓子娘老大的不高兴，栓子总是扶着娘的肩膀：娘，我哥不是给您生孙子了吗？您都有孙子了，我们就不生了。栓子娘拿小儿子没辙，也就领着孙子孙女出去玩了。

　　老实巴交的爹，一辈子都听娘的话，娘的话就是圣旨，家里人从来没把栓子当成别人的孩子。栓子爹每天唱着小曲，哄轰着一群羊，到这叼着旱烟袋走在乡间。

　　如今，亲爹的一封信，彻底打破了栓子一家的宁静。原来，栓子亲爹大学毕业以后，留在学校当上了教师，并且和一位教师结了婚。他一直没有告诉后来的妻子，自己在农村还有一个儿子。本来就不打算认回儿子的亲爹，这回竟然给栓子来信了。栓子娘看着儿子黑着的脸：既然他想见你，那你就去看看他呗！听说他没几天活头了，只是想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见上你一面，你就成全他吧！栓子娘说完就转身去了羊圈，好久都没进屋。

　　栓子出了屋，看到站在外院羊圈边上的娘，正在用袖子抹泪，心里一阵发紧，眼圈也发热起来。他走到娘跟前，搂住娘的肩头，两个人好久都没有说话，目光都不自觉地停留在那只正在哺乳的羊身上。栓子亲爹患了肝癌，手术后也不见好转，这才想起他扔下三十几年的儿子来，栓子心里说什么也拗不过这个弯来，可是他又不想让娘生气。可是去了，娘会伤心。

　　栓子还是请假去了青岛，在人民医院的病房里，他见到了他记忆里从来就没有的亲爹。形容枯槁，瘦成一把骨头的爹，此时还不到六十岁，竟然被病魔折磨成这个样子。栓子亲爹死死地拉着栓子的手，生怕自己一撒手，儿子就跑掉。他声泪俱下地哭诉自己有多么多么无奈，又有多么多么想他。栓子只是呆呆地坐在他的病床前，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没过几天，栓子的亲爹就死了，临死前带着笑。处理完亲爹的后事，栓子和亲爹的老婆还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告别，就匆匆地赶回了家。

　　栓子刚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屋，娘就停在正屋，穿上寿衣，脸上蒙了白布，早已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好在正逢冬天，要不，栓子连娘的最后一面都看不到了。

　　栓子跪在娘的身边嚎啕，媳妇对她哭诉：你走后，娘就每天睡不安稳，他怕你这一去就再也不回来了。没几天就感觉心口疼，等送到医院已经不行了。抢救半天也没抢救过来。医生说是心肌梗塞······

　　栓子嘶声裂肺地哭着：娘，我怎会不回来呢？我是您的儿呀，我离不开您呀······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之动容的。一个钢铁硬汉，竟然哭得惊天动地。

　　把娘埋进祖坟，栓子坐在坟前，和娘说着这些年从未跟娘说的那些话。栓子又来到亲娘的坟前，和她说了自己亲爹这些年的生活，他忽然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没娘了，以前很多人都羡慕：栓子，你看你多好，有两个娘。一个娘没了，还有一个娘。栓子每每听到伙伴们这样说，都高兴地跑回家去和娘说，娘也说：我们栓子就是好，有两个娘。

　　两个娘都睡在天堂河畔，栓子站在河堤上，看着一个在南堤，一个在北岸，栓子心里一阵悲凉。原来娘走了，心就空了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