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的初夏夜晚,向阳大队的支书和革委会一班人在办公室里开完会,大家都忙着回家。支书和几位刚走出大门,看见一个包裹着的东西在门前,大家用手电筒一看,是个刚出生几天的婴儿。谁的婴儿会丢弃在这里来?解开一看,是个男崽。
“这是一条新生命啊!真是好可怜哟”
“他父母怎么把他丢得下手哟?也许是大姑娘生的吧,一个不知父亲的弃婴,是‘龟儿’呀!”
……
大家议论起来。
又过了一会,大家讨论把这婴儿交给谁抚养呢?有人叫五十多岁的张书记抱回家去养,因为他至今还没有孩子。张书记摇了摇头说:“作为干部,不知来缘的弃婴捡养了怎样向群众讲明白呢?好心会办坏事的。”他说着话皱了皱眉头说:“把这婴儿交给苦楝寨上那李老太婆抚养。”
老支书的话就是命令,大家都得听他的。
这李老太名叫李雪莲,她说她生于1917年,因为在那缺少知识分子的年代,较之有文化的她解放后被调出去搞土改,后来就在一单位工作,她天生丽质,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弯月眉下发出善良的光芒,白白净净的方脸盘一说一笑现出一对酒涡,她能歌善舞,曾经被大家称为一朵盛开的“雪莲花”。解放前她就与在县中学教书的文峰结了婚,丈夫虽是出身旧官僚家庭,但他是个思想进步的青年,为新中国的诞生他也献出了一份力量。解放后文峰就在县中学任领导了,后来他成了右派分子,捆绑挂牌批斗,放回家乡劳动改造。文峰无脸面地回到家乡,和地、富、反、坏一样看待,低头劳动,不得乱言语。妻子李雪莲也受到了牵连,经清查她的舅舅是伪警察官员,她那死了多年的父亲也在伪区公所任过职,说她隐瞒历史,混进革命队伍,她也就这样放回家乡接受改造。夫妻二人在风雨里和烈日下与乡亲们一起耕田、挖地、除草、施肥…
他们住所的老屋是十多家人的大院子,一天大队一位干部来到院子里向大家说这院子要用来办企业,叫大家立即搬迁。几句话,谁敢不听呢?文峰和老婆及九岁的孩子就搬迁到苦楝寨上去住了。
这是一个破旧的古寨子,这寨子修建于1800年左右,当年是防白莲教入侵修建的。如今寨墙门早已破烂,人来去不必再打开寨墙门。寨上虽有二三十亩面积之宽阔,除了几分薄地能种小菜,就是刺丛,野草,还有几十棵古老的苦楝树,所以这里就叫苦楝寨。这寨上寂静,进了这寨,就像上了月球一样,感觉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寨上原居住着好几家人,解放后大部份都搬迁到寨下去了,就剩下叫吴木桥一家人,吴木桥夫妇在饥荒中逝去,现在只有他们的一个儿子住在这里。他们的儿子生于1943年,他头上无几根头发,是个癞子,脸上那大鼻梁周围长满了麻子,上嘴唇有个缺缺,即兔嘴唇,说起话来口吃,当地人称他为“丑狗”,他很自卑,到村小上学去了三天再不愿去上学了。这文峰一家住进寨里和“丑狗”成了邻居。整个寨子里就住四个人,如果不是每天忙着下寨上寨到坝下参加劳动,文峰和老婆还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没有吵闹,没有打斗,没有被人斜视的眼光,适合修身养性。
到了1966年,文革风暴袭卷而来。成天劳累的文峰被批斗的日子就多起来,妻子就在他旁边低头站着,也就是陪斗。他常被打得鼻血淋淋,遍体鳞伤。有几天深夜,夫妻抱着痛哭了大半夜,文峰对妻子说:“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我要走了,孩子交给你一人养了,愿我们二世又成夫妻……”
妻子听到丈夫这样的话,哭得更伤心她说:“要死我们一家三人都去死。”
她话是这样说,她不愿失去丈夫,不愿几岁的儿子死去,更不愿自己过早去见阎王。她防着老公,她怕他去跳寨岩,她怕他用菜刀割喉……
她防了他好多天,白天劳累的她有天晚上就放松了警惕,她睡着了,当他醒来时,不见丈夫的影子,她慌了,她叫醒了小小儿子,她叫醒了隔壁了“丑狗”,他们在黑夜里呼喊:“文峰啊!文峰!……”、“爸爸啊!爸爸!……”
喊了千万次没有回音。天空中快速地闪着强光,一阵阵狂风吹打着寨上的树木,紧接着下起了大雨。在风雨中没有合眼的他们熬到了天亮,他们又找啊找,她终于找到了丈夫,儿子终于找到了爸爸。文峰已经自缢了,一根套牛绳栓着他的颈子,绳子挂在一棵苦楝树丫上,他双眼圆睁,口中吐出舌头,地上是他掉下戴了多年的眼镜……
文峰被定为畏罪自杀。是“丑狗”把他从树上解下来的,是“丑狗”给他挖的坑,他穿着那打了补丁的中山服,照常给他戴上眼镜,连薄棺材都没有一具,就这样把他埋了。李雪莲丈夫死后,她的眼泪哭干了,她不哭了,她见人就低头,她沉默寡言,她的头发白了,背也微驼了,脸上皱纹层层,她穿着斜襟布扣衣服,刚过五十岁的她就成了老太婆了。她仍然要参加劳动,不参加劳动就会挨斗,就会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会分不到粮食,分不到粮食她和儿子就会饿死。老支书心软了,但对这个右派分子家属他不敢公开照顾,他看到这个昔日的斯文美丽女人,今天的老太婆多少次风雨中,多少次烈日下晕倒在田边地角,他暗地里心痛。在一次大会上,老支书恶狠狠地喊着李雪莲:“从今天起,生产队交两条牛交给你放养……”
她就这样成了放牛老太婆。她明白,这是老支书对她的关怀,她不会每天下寨上寨数次了,不会去挖地、挑粪、插秧……
她很少下寨了,买盐巴、煤油、火柴都拜托邻居“丑狗”买回。“丑狗”就成了她的亲侄儿一样,他给她剃柴、劈柴,给她到寨下担水。那年月这地方还没有打米机,吃的米要用木磨去粗壳,再用石碾架用牛拖起来滚压。寨上没有木磨,没有石碾,这活都是“丑狗”给她挑下寨去又挑上寨。有一天,她的小儿子文山在悬岩边为了采摘野黄花,不小心掉下了岩去,阎王不要他,他被半岩的树丫拦住,他拼命地喊救命,谁来救他呢?只有“丑狗”,“丑狗”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从悬岩中救了上来,可是丑狗的身上被野刺叮得全身流血。有好多次,牛鼻绳断了,斯文的老太婆怎么追赶得上狂崩的牛呢?如果牛到坝下去吃了庄稼,她不但要扣工分,仍然会站在台上被批斗。是“丑狗”给她帮忙把牛追上擒住,给牛重新穿上鼻绳。那一天,她在丈夫坟前又痛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你丢下我和儿子进入了清静世界,阎王总把门关着,让我和儿子也来和你团聚吧……”她哭得晕倒在坟前,是“丑狗”发现了她,把她背回家,用温开水把她喂醒。她多少次在床上发高烧,是“丑狗”给她割牛草、喂牛水,清扫牛圈,给她请医生,给她熬药;她喊着“丑狗”说:“命运让我们走到一起了。“丑狗”啊,我真不知道该怎样来感谢你呀。”
那大队革委会徐主任四十多岁,长着一生肥胖的肉,长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常带着几个民兵晚上走东窜西,说是抓坏人。这一天晚上他带着几个人上寨,把这小院子围了起来,突然有人来向徐主任报告说从后面壁缝里看见“丑狗”上了李雪莲的床,徐主任惊笑起来:“啊,当年美丽的“雪莲花”,难道一个丑八怪她还看得上他吗?什么大婶?什么侄儿?性饥渴就像口干,口干了再脏的水也喝。哈哈……”
徐主任命令前后把门堵死,然后大喊:“开门!开门!查坏人。”
一会儿门打开了,几个人冲了进出,屋里查遍了,哪里有“丑狗”?几人认为这就怪了,看着的人怎么不见了呢,难道他成了孙悟空有七十二变的本领?几个人又敲“丑狗”的门,“丑狗”起来把门打开了……几人见了“丑狗”又只好离开。
第二天,徐主任一个人来到李雪莲家,一副笑脸,两只淫眼盯着她不转动,他摸出肉票、糖票,很关心地拉着她的手说:“这些送给你。”
她没有说话,他想起文峰在台上被徐主任等人拳打脚踢的痛苦日子,她心中燃烧着复仇的怒火。他就势将她抱住,忙着脱她的衣裤,她说:“你不要慌忙,你先上床去,把衣裤脱了。”
徐主任迫不及待,忙着脱衣脱裤后上了床,她说我去烧点温水洗一洗身子,屋子里较黑,她将他的衣裤包了出去,她把门关住锁了。她出门后,直奔寨下。她看着不远处的老书记大呼说家中来了个特务,老书记连忙带几个人往寨上爬。
那徐主任一会儿见没动静,起了疑心,连忙起床去开门,门怎么也打不开,他呼喊无人应答,他打起门来,他这双手打不烂门的,他急得浑身冒汗,扫视这屋里别无它物,几个旧家具和几个坛子,他抱起坛子砸门,坛子烂了门没有烂。他见垫床脚的是石头,他卧下用肩扛床,把石头取了出来。他用石头砸门,门被砸烂了。他钻了出来,他看着自己赤身裸休,屋子里没有他穿的衣服,他又去翻箱子,把李雪莲的花色斜襟衣服穿上又不合身,他顾不上那么多,他把她的裤子穿上,那时裤腰是直腰,没有皮带布挂,没有开口,是用绳子拴腰缠紧的,他穿着又找不到绳子,急得他团团转,他双手提着裤子直往外跑,刚下寨门,老书记带领着几人喊他站住,他那里听这话,绕道就跑,老书记和大家大呼抓住他,田间劳动的社员们听见老书记发令扛的扛锄头,提的提扁担,四面八方围拢来,人们一看这个穿女人衣裤的怪物是徐主任,好多人恨死了这个怪物,吓瘫倒在地上的徐主任话都说不出来,人们趁势给他一顿拳脚,让他也尝尝在台上打别人的痛苦日子……
徐主任被开除了党籍,被判刑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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