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当上了局长。这是命中注定。
他是相信命的,要不然,在那穷得只生石头的山沟沟,为何只有他混出来了?他的脚心是有一颗痣的。这叫“脚踩一秤星,富贵又发达!”出人头地了,终于可以把在乡下苦了一辈子母亲接到城里来享享清福了。算起来,他跟母亲快五年没见面了。
八十岁的老母亲,第一次到城里来。满头银发,牙齿落尽。请吃鱼翅,她说,“咋跟鸡翅膀一个味?”请吃熊掌,她说,“还没猪肘子好吃呢!”陪同的人都笑答,“您老是局座的妈,口味挑!”老人就生气地纠正:“啥局座?我是狗娃的妈!”大家不敢笑,他笑了。
逛遍了市里的五星级酒店,老人最喜欢的还是,喝稀粥,吃泡菜。还老想着,啥时回老家去,睡棕垫床,暖和。听着母亲的絮叨,他总是琢磨着,这城里还有什么没让母亲吃到嘴呢?
忽的一天,老人上厕所,身子一偏,中风了。医生说,这是吃好了,高血压,脑溢血呢。他就十分懊悔,没请母亲享福,反让母亲受罪了。
一月后,母亲身子动不了,却能开口说话。要不是在城里医疗条件好,要不是他拉上主治医师的关系,也许钱白花了,母亲也早过去了。母亲福还没享够噢,他眼里有了泪水,“妈,你还想吃啥啊?”
老人瘪瘪嘴,眼角滚出一滴混浊的泪珠,“我想吃苦肉!”
他纳闷了,“苦肉是啥啊?”
老人喃喃地说,“苦肉就是苦肉!那味道真好啊!”
再问,老人就犯糊涂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问遍了市里的大小厨师,也不知苦肉是啥。苦笋炒肉啊,苦瓜炒肉啊,老人一尝都说不是。那日,他下乡检查工作,碰见一个90多岁的老郎中,一询问,对方说,“苦肉啊,其实就是人身上的肉!”
他有些迟疑了。
老郎中说,古时候有割肉疗母的故事。人肉是苦的,也是很好的药引子呢。
人肉怎么是苦的啊?他百思不得其解。
老郎中说,母亲十月怀胎,一朝分挽,吃了多少的苦啊?生下孩子后,又要养他,又要盼他成材,这中间有那点不苦啊?所以人肉都是苦的。
仿佛当头棒喝,他幡然醒悟,想起了依稀的过去。上小学时,母亲劳累了一天,还一边纳鞋一边陪着他读书写字;上了初中,母亲比往年起得更早了,去山谷里割莎草变卖,替他赚学费;后来高中毕业,无所事事,终日愁闷,是母亲拿了积蓄买猪肉请大队书记吃喝,才让他进了小学校教书……他能长成今天这样一个“人物”,并不是命运的垂青,全是母亲血汗一点一滴的滋润啊!
他沉默了。
回到家,偷偷地用绳子勒住肩头的一块肉,拿刀子比划了半天,愣是割不下去。只得罢了,又托关系,去医院里找了胎盘来。这东西,他是吃过的,大补,也算是人肉了。汤做好了,拧了一点苦瓜汁,母亲“咕咕”地喝下肚,他欣慰地笑了。问母亲好喝吗?
母亲说,不苦呢!
他大失所望。
可老人的病,不久后,竟然奇迹般地愈合。
母亲坚持要回家了,怕死在城里火化。回家就回家吧。母亲该是八十起一了,该好好地办办。
锦衣还乡,大宴宾客。那天,城里的小车,一路路地开到弟弟的土坯屋前。而村里来的人,一看那些阵势,送了谷物鸡蛋,却一个个地偷偷溜走了。后来,传出一句话:咱们送那点人情,够那一顿吃喝吗。
回城前夜,他来到母亲的床前,嘘寒问暖。
母亲说,“儿啊,我吃到苦肉了!”
他诧异。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你扔掉的那块肉。我又偷偷拿回来,提到马寡妇家,煮吃了。跟我以前吃到的苦肉一个味。还能吃啦。你咋就扔掉?”
他明白过来,那天割了猪肝,苦胆不小心弄破了,染了一大块的肉。这样的肉咋能待那些同事呢?城里不让办宴,在乡下办。他们远道而来,那至少得让他们吃喝好吧。
他又忽然想起,那大慨是五岁那年吧,他的生日。有一天,母亲提了一块脬臊肉回来。说,儿子,咱们有肉吃了。
他狼吞虎咽地快吃到碗底了,母亲问,“肉苦吗?”
他说好吃,不哭。母亲抚摸他的头就笑:“小心,别噎着,好好学习,妈下次再给你割肉!”
他夹了一块,“妈,你也吃!”
母亲推让,他坚持。
母亲只得把那块肉,咬了一半,闭上眼,像咂着绝世的美味。 “这苦肉是好吃!”
他吃够了,才觉出嘴里的苦,问母亲,肉是哪儿的?母亲说,她卖了新割的莎草,给他买了书纸笔墨,还剩下二角五,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就到肉摊子,可肉很贵。操刀的问,肉猪苦胆染了的肚腹肉要不?贱买。就割了一块。
唉,这样的事,母亲竟全然忘却了。
不过,他欣慰一点:毕竟,母亲是吃到了苦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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