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年前的一个午后。
后村花桥的长椅上,一位母亲陪着小儿子在玩耍。
小男孩不过两三岁的样子,两条长长的清鼻涕虫挂在嘴唇上沿。他母亲看见了,抚摸着小儿子的头,俯下身去,用嘴巴帮他将鼻涕吸了出来,吐掉。
我站在那儿,竟然不由得一阵恶心。
“那么令人作呕的东西,她是怎么会用嘴巴去吸呢?!恶心!相当恶心!太不讲究卫生了!”
儿子在地上乐呵呵的来回打着滚,母亲呆呆的看着,一抹灿烂的微笑,在她脸颊,欣慰的蔓延开了。
她抬头看向了我时,目光,温柔得像秋天的梯田里熟透的稻穗。
忽然间,我想起了我的母亲。
(二)
该从何说起呢?
记忆中写的第一篇关于母亲的文章,那约摸还是在初二下半学期的母亲节时。那是一次语文考试,作文题具体是什么我已经遗忘了。然而我当时确是写了一篇名为《母亲节》的作文,自己觉得还挺心满意足的,因为在那之前自己才看过一篇也是写母亲的散文,里面有些优美的语句,于是就像老师说的一样,“引用了进来”。那篇散文描写了一位不太识字的母亲,却能够随口念出很有哲理的诗句来教育和鼓励自己当时正处于事业低潮的儿子。
“星星把黑夜的大门打开了,黑夜把坚韧的大门打开了,坚韧把成功的大门打开了,成功把人生的大门打开了”。
我忘不了那次作文。不是因为它最终得了满分的成绩,而是因为我虚拟化了母亲,用不属于她的强加在了她身上,却没能写出真正属于她的爱。
我母亲从来没有这么伟大过,事实如此,于我眼中更甚。
我似乎是从未看得起她的。她是个只读到过小学三年级就不读书了的人。她没有识那么多字,就连她的名字都不大会写,老是把“兰”写错。更别说诗,以及顶针手法了。
文章里写的那些事,我一件都没做过。我没有在母亲节祝福过她,从自己懂事开始,十几个母亲节,一直都没有。我更没有在母亲节送过她康乃馨——哪怕一束——一种我自己都没有见过没有亲自闻过她香味的鲜花,据说是很好的鲜花。
可是,母亲她却似乎很想她能告诉我一些道理,她似乎很想多懂点知识。她不想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她一点都帮不上忙。她即使没说,我也知道,母亲很是在乎。她想“脱盲”。正好那时候夜校也开课了。
那是我刚升入初中的时候,为了更进一步提高国民素质以及相关知识,国家轰轰烈烈开展“扫盲”活动。各地领导积极响应上级政策,村里也遵从乡里的号召,在学校老师的支持下兴办起了夜校。那时正是农闲时候。政策规定,只要是想学的,都不用交费用,还能得一本书。书里的内容我看过,也大都是和农民生活相关的,比如节气,农时等等。很多人都去了,反正都是在农闲时,晚上也没多少事干,在家看电视也是半懂不懂的,还不如乘机多学点,懂多少是多少。母亲也去了。
那段时间,母亲就像是一个小学生,一字一字的学,一字一字的念,学得那么认真,那么较劲。而我,一个初中生,却是年轻气盛不知懂事为何物。一次,母亲拿着书本一脸认真的来问我那个字这个字是怎么念时,我却竟然是那么的不耐烦。一脸的不耐烦,一肚子的不耐烦。那时自己的想法,现在想来却忘记了,可是,现在想来,却还是那么刻骨铭心。当时估计就是觉得自己懂点知识,然后看着母亲还要一丝不苟的去学习那些简单的字,感觉不屑一顾吧!可是,之后的某天,我再拿起那本书来仔细看看时,我开始嘲笑自己。原来还有那么多字,是自己不曾懂得,还有那么多关乎农民的事,是自己不曾知道的。
我多想母亲再一次拿起书来向我询问这个字那个字是怎么读,可是,再也没有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了,母亲也不再去夜校,再后来,夜校也不办了。后来几次,我都像不经意似的想教教母亲,可每次,却总是那么难以启齿,或者更多的是,母亲都以没时间作为理由,来搪塞这个令她曾经一度希望好好学习着的课本。
我知道,母亲受伤了。只不过伤她的人,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儿子。
或许她会不计较,一夜之间就会忘记,但是,我知道,那一定会很疼,很疼。
(三)
二十岁的生日快到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母亲,似乎也马上年过半百了。
我开始觉得母亲老了,真的老了。
前年的母亲节,我打电话祝母亲节日快乐。母亲不懂什么死母亲节。我和她解释,她还是半懂不懂。她说,只要我快乐,吃好穿好了,她就快乐,每一天都会像过节一样。
但是,母亲的病,却始终无法让母亲真正快乐起来。
母亲的病,近年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开始反复了。
母亲经常得去医院检查,输液,吃药,偶尔还得住院。每次母亲要去医院复查的时候,临行的几天之内,每一顿饭就只能吃一小碗稀饭。尤其是做胃镜,特别的苦,母亲每一次做过胃镜,几乎又是几天吃不香饭。医生告诫我要让母亲多注意休息,不要干太重的活。但一回到家,母亲像个小孩一般,又不听劝了。
她常笑着说,没事,就这点活,一点不累。
我开始觉得,母亲变得越来越小孩子了。
每次去医院看病我跟医生交流时,她都会自觉的站在我身后。
她也开始需要人照顾了。
一次,她躺在病床上睡着了,手放在外面。我小心翼翼的准备将她的手,放进被窝。
可是,我握着她的手时,愣在了那里。
我一直没有特意好好看过摸过她的手。那一次,我才发现,母亲的手,真的像鲁迅先生写的那样,枯瘦如松树皮了。
我同时觉得她的脸更瘦更粗糙了,头发也白了很多。
长这么大,我从未为她做过什么特别的事。我从来没有拥抱过她,没有说过我爱你。甚至我对于她的病都只是略知一二,更别说记住她的生日帮她庆祝。就连第一次大年三十晚和她坐在家里一起看春晚时,我都已经十八岁了。
我曾不停和她吵架。我曾不停埋怨她。我曾不停的觉得她比不上城里同学的母亲。
我也曾有过那么多值得快乐的时刻,但是,这一次,我才觉得,抚摸着她的手时,心中涌上一股感觉,暖暖的。
我想,这就叫幸福吧。
对,幸福!
(四)
母亲终于改嫁了。
她曾问过我,同不同意她和那个男人在一起。她说他们就凑在一起干活,一起生活,一起照顾两个家庭。她害怕我不同意,像村里的很多老人一样,觉得女人改嫁不“忠贞”。
我确实思考了很久。我怕,怕那个男人对她不好。因为她已经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男人。
我说我同意,我说我希望看到你幸福。
我开始觉得,母亲的幸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自从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拉扯了我十年。尽管她没说,我知道,她是忘不了父亲的。每次她和我提到父亲,总是眼泪不断。
但我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男人,可以疼爱她,保护她,在她下半辈子,给与她一个做妻子的幸福。只是,我无法当着她的面,叫那个男人一声“爸”。
妈,原谅我,我不是不接受他。只是,“爸爸”这个词,在十年前,已经随着那张面孔,在我的人生里消失不见了。
记得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打电话回家,告诉她我和同学一起过生日去了。
她高兴的问我请同学吃了什么,要我记得要吃好点。我说我们一起吃了顿饭,还唱了歌。
母亲说,那敢情好,还学着年轻人的口吻对我说了一句,“弟,生日快乐”。她喜欢叫我弟。
一刹那,我忽然想起很多关于母亲的事来,不觉浑身一震,眼泪也出来了。
我也对她说,
“妈,你也要快乐!”
(五)
几年后的一个午后。
后村花桥的长椅上,一位母亲陪着小儿子在玩耍。
小男孩不过两三岁的样子,两条长长的清鼻涕虫挂在嘴唇上沿。母亲看见了,抚摸着小儿子的头,俯下身去,用嘴巴帮他将鼻涕吸了出来,吐掉。
我站在那儿,一股暖流顿时淌过全身,不觉眼眶开始模糊不清。
我恍惚觉得那对母子,是我,和母亲。
看着那母亲背着小孩离去的身影,我开始泪如泉涌。
我知道,母亲需要我背起她的那一天,也已经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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