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快沉下去了,余晖打在南墙上,拖出一条狭长的人影,我躲在墙根,透过半掩的木门,指着影子向我旁边的老汉说到:“那就是我爸的老师我的奶奶。”
事情要从四年前说起,那个冬天是罕见的冰灾,先下了几场雪,雪停了气温却没升,积雪被踩实之后人就很容易摔倒,特别是那些老人,几乎摔倒就骨折。我的父亲是骨外科医生,在那个冬天,他们科室的病房一下子就爆满了,连走廊都挤满了新添的床位。
父亲的好是出了名的,朴朴实实的那种,很纯粹的为别人想。他不苟言笑也缺乏交际意识,倒反而人气特别高。一天去脑科会诊,有位老婆婆摔倒后又磕着头导致颅内出血伴胫骨骨折,父亲认出是他中学时的班主任,而中学时他是班长。比较长一段时间老婆婆都处于昏迷的状态,父亲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打石膏,并嘱呼医护人员好好的照顾她,他自己也经常抽空过去看望。
等了两个多月她才出院,坐轮椅出来的,由于脑血管损伤导致偏瘫,要以后慢慢调理才可能恢复。我陪父亲还有她所居住学校里的几位老师送她出院,她不能说话,面部的表情显得很僵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她蓬头垢面,口角歪斜,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然而却没有让我产生一丝一毫的距离感。她显得异常祥和和优雅,让我感觉像是见着了同血同宗的亲人。
老婆婆退休后独居在学校里,没有子女。父亲主动认她作干妈,看她只有感激的意思,我就很乐意的叫她奶奶。学校算是不能回了,因为没有周到的照护,为安全起见父亲把她安排在我妈工作的敬老院,而那敬老院就在我家旁边。
我有很多和奶奶相处的机会,时常陪着她,认识她,一直很愉快。她恢复得不算快,但渐渐在恢复,从坐轮椅到拄拐杖两年多时间过去了,从拄拐杖到徒步练习着走路又过去一年。
渐渐也能说清楚话了,有一次陪着她练走路,我冷不丁问她爷爷是不是逝世得早,她愣了一下,接着身子一软就坐在地上一个劲地哭起来。我吓了一跳,从没碰见过老人家如此干脆流泪的,像小孩儿一样。我实在是无计可施,只好等她哭醒了扶她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赶紧向她道歉。她拿出纸巾擦了擦眼睛,告诉了我一个很凄婉的故事……
那是四九年,新中国成立的那年,奶奶才二十岁,和她工作的小学里的一位年轻教师相恋,并且订了亲不久即将结婚了。那时她母亲恰巧犯了病,她就辞工回去照顾,也正好准备嫁妆。那小学就在县城,爱人的家也在县城,奶奶离得较远,只能静静的呆在家里等他过来娶亲。
在那个战乱的时候,她时时刻刻放心不下,等了两个多月实在是等不下去了,就回了趟县城。可爱人的家里早已是人去楼空,一打听才知道全家都被赶去台湾了。有熟人传了封信,是那年轻教师写的,大意是:父母被胁迫,不敢独留,也考虑过舍父母而去,经一番思想挣扎之后终究没有做不孝之举,希望等他,他一定会回来。
奶奶很焦虑,但也只能回去慢慢地等,耐心地等。等到战争终于结束,可两岸的人不能互相往来,她还是静静地等。年华已逝去,青春不常驻,家里人叫她找户人家,学校也有同事搀和,她总是只在口头上应呼。一直到近来大陆与台湾两岸的关系终于破了冰,她也不知道,生活却也似乎早已成了常态。
面对眼前这个八十来岁的老人,如此纯粹为着爱的一个女人,我实在不忍心去打破她现有的平静和深藏在心里的期待,不忍心告诉她较早以前两岸就能够直航了,并且现在可以报团或者自由行过去旅游。我看着她,那刚流过的泪水滋生出的血丝涨红了眼,她又静静的略带笑意回忆着爱人的模样:“他身形比较瘦削,穿的中山装总是很干净,戴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的,面对女同事就脸红,说起来很好笑,呵呵,以前我们老欺负他……”
“他的父亲是大学者,当时在社会上都是很有名气的,刚开始不同意我俩交往,我们抗争了半年多他才妥协,没想到后来,唉……”
老人家讲着讲着又留下了眼泪,我忙递过去纸巾并扶着她。陡然间我下定了决心静静地告诉她说两岸的人可以互相走动了,最近才允许的,我可以去找找看爷爷过得怎么样。
我向她要信息,她却打断我说算了算了,都这么大年纪说不定早死了,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又给了我爱人的姓名、生日还有些其它资料,说了解下现况也算这一生没有白等。
我恰好有位台湾的朋友,以前读书时别的朋友介绍认识的,关系倒不错,还联系着,我在互联网上找着他,他答应帮我去有关部门咨询。
一个半月过后那位朋友联系我说找着了,我惊喜之余当天就去办了手续,并订了机票。按约定的时间我乘机飞过了那条将我们中国人隔了大半个世纪的海峡,朋友在机场等着我,他领着我先在他的宿舍住下,第二天才开车七弯八拐最后把我送到了一个小区。
比较旧的小区,差不多二三十年前的房子,但环境很好,绿荫掩映,朋友带着我徐徐的在小区里走。听说老人家结了婚,前几年才丧偶,我有些忐忑,心里有想要询问的话,但又知道那样说肯定不好。
在小区管理员的指引下,我们很快找到了楼号和门号,就在一楼,我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要找的人。
老汉的头发已经花白,看上去身形倒挺硬朗。交谈之下我知道他也一直惦着我的奶奶,本来期盼着尽早回去,可等了些年两岸关系破冰的时刻还是遥遥无期,迫于家里人压力娶了门亲,繁衍了后代。
在刚知道我的来意,了解到我奶奶的情况之后,他显出接近崩溃的神情,老泪纵横,非常的忏悔。看得出他的真心,他对我的奶奶是有着很深厚的情谊的,一直埋藏在心里得不到彰显,最后他应我的要求同意过去看看。
老汉向家里人做了些交代,经一番周折我领着他来到大陆,来到我家旁边的敬老院。他忽然变得很焦虑、很恐慌,掉转头往回走。我赶紧抄在前面,他说实在对不起我的奶奶,害了她一辈子,没脸再见她。我苦苦相劝,他才改变主意在旁边看一眼,并要求不能当着面相见,我只好答应。
太阳缓缓西沉,天空的红晕抚慰着大地,抚慰着大地上的生灵,奶奶又在扶着墙练习着走路,红光照着她在墙上显出一条长长的慢慢移动的影子。我躲在墙根,透过半掩的木门,指着影子向我旁边的老汉说到:“那就是我爸的老师我的奶奶。”
老汉静静地看了一刻钟,眼泪也流了一刻钟,之后他转过头去,我再怎么劝也劝不回了。我给他找了家宾馆,第二天送到机场,他回去了。
有天奶奶问我有没有消息,我支支吾吾地说:“还在找了,等哪天您完全康复了大概就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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