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外婆家在闽北山乡。富屯溪穿城而过,成为城关和乡镇的天然分界线。小时候,我住在富屯溪东面的外婆家里,溪对面就是城关。
那时,我最期待的就是五天一次的赶集,每逢赶集日,外婆就会带着我和表姐、表弟到城关购置生活用品,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地满载而归。在城关的集市里,外婆还会给我们买一毛钱一碗的米冻果吃,那是我们当时最喜欢吃的“零食”。拌上一小匙辣椒酱或花生油的糯米糕是那样松软而可口,我们总是吃得香喷喷。
我喜欢赶集日的第一原因倒不是因为能吃上米冻果,而是我可以乘渡船到达城关。那时,乡镇通往城关的路还是用黄泥土铺成的,常常尘土飞扬。若绕黄土路步行到城关,浪费半个多小时不说,还会沾上一鞋子泥土,于是,乘渡船就成了我们的最佳选择。
摆渡老人与外婆相熟,要乘渡船时,如果摆渡老人不在渡口这一边,外婆就会扯着嗓子朝着溪对岸喊一声“坐船咯——”,老人便撑着竹篙晃晃悠悠地荡到我们这一头来了,当然,这种情况是比较少见的。作为闽江源头之一的富屯溪溪面不宽,平静清澈得能看见溪底的鹅卵石和水草,老人能够很清楚地听到外婆的呼唤。大部分时候,老人会静静地把渡船停在渡口,悠闲地坐在船头吸着水烟。
老人退休前和外婆是一个工厂里的同事,退休后,他做了义务摆渡人。他佝偻着腰背,慈祥地微笑着,不厌其烦地将人们送到对岸的城关。坐渡船时,我总是兴奋地跃到那条木制小船上,抢着坐上船上的小竹椅,盯着船底一圈一圈向外荡开的波纹。船的另一头摆着一个简陋的小炉子,炉里蒸着茶叶蛋,热气袅袅上升,那喷香的气味总让我垂涎三尺。几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了对岸的城关。赶集完毕后,我们又乘着渡船原路返回。老人很喜欢小孩子,他经常用带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问我:“赶集好不好玩啊?”我大声回答:“好——玩——”
富屯溪上其实是有桥的,而且有两座。一座是北边的公路桥,另一座是南边的铁路桥。但是,这两座桥距离径直通往城关的路线甚远,最少也要绕道四五公里,因此,这两座桥成了我遥遥相望的“风景”。晚上,外婆会带着我在溪边的天然鹅卵石子路上散步。夜色笼罩了整条小溪,远方,公路桥和铁路桥上的路灯忽闪忽闪,像是星星眨着眼睛,外婆望着两座桥模糊的轮廓,哼起了歌谣: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妈妈给我吃年糕,外公说我好宝宝
外婆抱我眯眯笑,塞给我一个红纸包……”
在《外婆桥》悠悠的歌谣声中,在水波荡漾的渡船剪影中,我长大了,告别了山乡,来到了省城。山乡,渐渐在我脑海中浓缩为暑假时一两个月的暂居地。
二
多年以后,我回乡探亲,发现山乡发生了巨变,通往城关的那条黄泥路被柏油马路取代了,渡船和摆渡老人消逝在我的视野里。一座如竖琴般的铁索大吊桥横跨溪面,成为贯通溪两岸的纽带。溪的东面不再是土房林立的村落,那些横七竖八排列的旧房屋被拆掉了,改建成了开阔的广场。每到晚上,广场上热闹非凡,老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广场上舞剑、打太极拳、跳扇子舞;年轻的小伙子们,踏着滑板动如脱兔地穿梭在人群里。搬进城关新居的外婆告诉我,摆渡老人几年前去世了,那时候,已经没有多少人坐渡船了,许多人搬进了城关,超市的出现让山乡的每天都如同赶集日般热闹……
晚上,外婆带着我,来到吊桥上散步。吊桥是典型的铁索桥,踏在桥面上,桥身晃晃悠悠,如同荡秋千,令人感到很惬意。吊桥成了乡亲们休闲散步的最佳场所,桥上时常熙熙攘攘:老人们在儿女的陪伴下,拄着拐杖、扶着桥栏悠闲地踱着碎步,年轻的情侣靠在桥头的栏杆上,窃窃私语,缱绻缠绵,小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在桥面上“跑跑抓”,他们的家长则紧张兮兮地追在后头,喊着“小心点”……西面的城关灯火辉煌,变幻莫测的霓虹灯光倒映在溪面上,像揉碎的金箔和银箔,闪闪烁烁。上游水电站的修建使原本潺潺东流的溪水成了一泓湖水,富屯溪也因此改名为“富金湖”。它碧波粼粼,却少了以往的灵动之美。
我朝远方望去,却看不清铁路桥和公路桥的轮廓。外婆告诉我,自从新修了柏油马路,汽车就很少往公路桥上走了,晚上,公路桥上的灯也就没有必要再亮着了,久而久之,公路桥就成了被人们遗忘的角落,人迹罕至,更不用说车水马龙了。至于铁路桥,由于许多乡村小站成了快速列车不用停靠的站点,铁路也新修改道了,那座桥基本“荒废”,不久前被拆除了。
我对外婆说:“我好怀念小时候坐渡船,怀念小时候晚上看着大桥的日子。”
外婆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也很怀念当年的日子啊。当年住在村里的时候,我们邻居之间时常串门,晚上就一起散步,每天房门都不用关。现在住进了城关的高楼,邻里之间都互不认识,更不用说串门走访了……”
我一时兴起:“外婆,我唱歌给您听。”于是,我唱起了多年以前,外婆教给我的歌谣——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妈妈给我吃年糕,外公说我好宝宝
外婆抱我眯眯笑,塞给我一个红纸包……”
外婆笑了,眼角的细纹仿佛绽开的菊花。她倚着桥栏,喃喃地说:“我最爱听这歌了,可是我老了,抱不动你了,呵呵……你姐你弟都到城里去了,你以后每年还会回来看我吗?”
我点了点头。
三
这个寒假,远在津门求学的我回到福州,惊喜地发现,市区里白马河沿岸都新建了仿古的木栈桥,直通江滨,将榕城一个个美丽的景点连缀起来,颇有几番“小桥流水人家”的雅韵。
走在栈桥上,哒哒的跫音如同清脆的鼓点,又仿佛在吟诵一首平平仄仄的诗歌。栈桥是用上等的防水木板材制成的,具有防腐防潮功能。下雨的时候,雨花落在栈桥上,溅起一丝丝惬意的清凉。栈桥一线的白马河水经过污水处理后清澈见底,与西湖、闽江融为一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雨水飘洒进水中,荡起粼粼的波纹,融成一湖春色,分不清是湖水的欢欣还是游人的喜悦。这一泓一泓的清新莹洁,加之桥边花草的芬芳,仿古雕塑的幽雅,袖珍咖啡厅的热闹,簇拥着栈桥,包围着我万花筒般的生活,心灵就在这一瞬间回归到最舒适的状态。
我想起小时候在山乡度过的年年月月。外婆和外公都是“老福州”,抗日战争时期,当时还年幼的他们为躲避纷飞的战火,举家迁往闽北山乡。外婆曾给我讲过她小时候的故事。外婆小时候住在福州城郊,村里有一处木桥,每天最令她高兴的事,就是踩着木桥,踏着山间小路上山砍柴。许多年过去了,外婆都没能重温走木桥的感觉——山乡是没有木桥的。外婆曾说:“我最喜欢走木桥了,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声音特别好听。”我想,那咯吱咯吱的声音,就像一个慈祥的母亲,摇着摇篮,柔声给熟睡的孩子唱歌谣。
我打电话给外婆,告诉她福州新建了栈桥的消息,希望她能回到老家看看。
她在电话那头呵呵一笑:“老啦,坐不了那么久的火车喽,也走不动喽。”
我说:“外婆,我给你唱首歌吧——
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外婆桥
妈妈给我吃年糕,外公说我好宝宝
外婆抱我眯眯笑,塞给我一个红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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