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微蒙蒙的下着,轻轻地撒播到大地上,浸渗到泥土里;蒸腾的水汽眷恋似的缭绕在深山老林中,昔日的绿衣披上了薄薄地面纱;山,阴沉沉静幽幽地,了无声息。我站在离工棚不远的山顶上,俯瞰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区小道,等待妻子的到来。
几个月了,我一直窝在山中,过着暗无天日的淘金生活。每隔几个星期,就等着妻子从家里拿些生活用品来救济。按照往常,今天妻子本来应该到了,可一个人影也没有。
我返回工棚,斜靠在撑棚的原木上,苦闷的抽着旱烟。近几年来,什么事情都不好做,生活潦倒不堪。整天与妻子拉着菜到市集去贩卖,也只勉勉强强的过生活。逢年过节或亲戚朋友家中有事,总显得窘迫不堪。儿子已经九岁了,生活开销越来越大。每天,我与妻子阴脸对着阴脸郁郁寡欢的过着。生活的重担压得我透不过气,只好狠下心来把家里的所有事情抛给妻子。随着淘金队伍来到深山里过着孤寂危险的淘金生活。
“爸,爸……”似乎是儿子叫喊的声音。我赶忙捻掉手中的烟火,跑到山顶。但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还是静幽幽地,唯有山峦中无尽的雾海在诉说着大地的哀愁。几个月的孤单廖寂,容易产生幻觉。我转过身,准备返回工棚。“爸,爸……”儿子的声音再次唤来,似乎还带着哭腔。我停住脚步,竖起双耳,“爸,爸……呜呜……爸……”。儿子的声音真切的传来,我心咯噔一下,慌忙向儿子唤来的地方叫喊:“尚豪,爸在这……”,不知儿子是否能够听到,“爸,爸……呜呜……爸……”。我心仿佛被揪了般疼痛。准备喊的话语,却被堵在鼻腔里,人几乎透不过气来。我顺着小道匆匆地往下冲着,“尚豪,你站在原地,爸马上到……”。谁能想到,有那么一天,一个偌大的幽深的深山老林,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彼此不知对方身处,却戏剧般的相互呼唤。而他的儿子只有九岁,老林容易使人迷失路途。
儿子哭喊声,我哒哒的跑步声,焦虑地叫声,唱响了阴沉地山瑶。
等跑到儿子的叫声处时,我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几天前的大雨,冲塌了眼前这段小道。只见到粮袋挂在杂树枝上,狭窄的小道、斜坡撒满了黄豆,儿子却不见了踪影——儿子摔滑到了离小道大概七八米处,被茂密的杂草和水雾严严实实地遮盖着。我顿时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惊恐不知所措,胡抓着杂草慌慌忙忙地顺着声音往下寻。
等到儿子近旁,我所有的惊慌、焦虑都化做了悲腔,泪充满了眼眶。儿子扒在地上,脚抵着树桩,紧裹身体的雨衣全是泥水,紧抓着杂草的手渗着鲜血。我抱起儿子,放在腿上,紧裹到怀里,心犹如被绞了般疼痛。
“除了手,还有那里受伤了。”我望着他已擦拭的泪眼,悲恸爱怜轻轻的问着。
想不到他竟冲我笑笑,扬着双手说没事,然后一面比划一面有声有色的述说滑倒地经过,俨然浅谈了伤痛,掩饰了内心的痛楚。
陡峭的斜坡,几米的摔滚,事情没有那么轻巧。我撩起儿子的衣裳,到处是被划伤的血痕,所幸的只是没有一处骨折。我再次抱紧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为儿子过早的成熟感到高兴,也为此感到悲伤、难过和愧疚。一个无能的父亲,造就了孩子有了童年却没有童心。
爬至小道,置儿子于安全处,寻些草药,敷了伤口。在这过程,儿子没有因伤痛而大嚷大叫,取而代之的却是欢畅的笑脸。我望着他黑瘦的小脸,悲戚地心不禁又一阵抽搐。
“你妈怎么没有来”?我有点埋怨地问。
“妈生病了,这几天一直打着吊针”。
我无话可说,捡起豆子,悲沉着。
“怎么还有肉咧?”我举起地上的肉问。
“妈说给你改伙食,你已经好久没有吃上肉了。”儿子兴奋的答道。我却感伤起来,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妻儿在家中过得怎么样,虽有时能挖到些金子,可却是微量的,根本改变不了紧巴的生活。生活的苦难本应由我撑着,却因自己的无能,压到了妻子的肩上。对妻子,我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对儿子,我没有尽到父亲的义务。百般滋味倏然灌满心头。
“来,爸背你。”我夹着食品,弓着腰,蹲在儿子面前,示意他上来。
“我不要,爸,我自己走。”儿子说着便站起来,蹦跳着要往前走。
我抱住他,挠挠他的下掖,故意嬉逗着。他经不起挠痒痒,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响彻了阴沉的山林。
嬉闹了一顿,儿子才不情愿的趴上我的后背。我知道,这样子也根本弥补不了儿子那一块欠缺父爱的巨大的空间。但苦难的岁月,我只能通过这个方式来弥补我作为父亲的过失。
到了工地,我忙着煮饭。儿子趁我不注意,独自偷偷的溜进工棚前的洞穴里。等我走出工棚放置碗筷,儿子正好出来,脸溢满了惊恐。洞穴已废弃多年,经风雨侵蚀和地质压力,土质松软坠落,撑梁横木、木板坍塌,一片狼藉。没有需要,人是不会进到那危险地里。现在,儿子不知事情的严重性,竟独自一人闯了进去。我气不打一处来,痛训了一阵。儿子顿时吓白了脸,瘦瘪瘪孤伶伶地站在我面前,任我数落。看到儿子这样子,我不禁又感伤愧疚起来。儿子毕竟尚幼不知事理,虽危险也不至于如此痛训。
吃过饭,已是下午两点,我急匆匆的背起儿子,赶往路口等车返城。儿子趴在我的背后,一直沉默着。等到送上车后,儿子才从车窗伸出头来,带着悲腔问我:“爸,你头发长了,下个月的这个时候你能回来理理吗。”然后渴盼的望着我。
我本要说爸不用理或说山里的人也会理,不用回去了。但车开启了,过于匆忙,我简略说了声“好的”。儿子消瘦的黑脸掠过一丝欢悦。
我知道儿子一直在恋恋不舍地望着我,如同我在眷恋着他一样。车远去了,回过头,泪已涌满了面庞。匆匆相聚,匆匆离别,一个本该在父爱的笼罩下成长的小孩,却在相离相思中过着生活。
以后的几个月,我也没有回去,淘金已到了关键时段。
妻来了几次,家里的生活境况只字未提,只说了儿子近期的学习成绩越来越下降,一个人整日郁郁寡欢,每日回到家中总闷在房间里。我也无话可说,只期望着现在挖地洞穴能够找到生活的希望。妻悲戚地返回城中。
一个月后,工程着实取到了良好的收益,我如释重负般轻松回到了家中。
妻儿不在。家依旧,摆设依旧,一切依旧。我放下行囊,一股温馨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来。
下午,我预先做好饭菜,等待妻儿的归来。直到旁晚,妻子才携着疲惫的身躯踏暮归来。进门看到我,惊了一下,后扑到我的身上哭了起来。我用力拥着她,百味穿肠。夫妻俩虽未像牛郎织女般一年见到一次,可在苦难的岁月,一个月才能见到一次也得叫人伤感和心酸。一个有丈夫的家,妻子却既当爹又当娘,我拿什么来弥补妻子呢。
“儿子应该放学了,怎么还不回来。”我问妻子。
妻子把头埋到我的胸口,想不到哭的更凶,“这学期以来,成绩在不断下降,……近几天,每放晚学,老师都在给他补课……,自你进山之后,他就很少与其他同学来往,回来后也很少说话,整日闷闷不乐的,估计太想你了。你不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估计太想你了”,我不禁愣了一下。
妻子松下手,走进儿子的房间,拿出儿子书桌上的一本日记,翻了几页,递给我。我看了几页:
“……我非常想念爸爸,总害怕爸爸死去,丢下我和妈妈不管……每天吃饭时,看到爸爸以前经常坐的位置。我就很伤心,很害怕,害怕有一天爸爸真的永远离我和妈妈而去……我经常作恶梦,昨夜又梦见了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说永远也回不来了。我努力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到。我从梦中哭醒,妈妈坐在我的身旁……”
“……这几天妈妈生病,一直打着吊针,身体非常虚弱,连菜也没有能够拉出去卖。我知道爸爸妈妈很苦很累……听妈妈说爸爸已没有了生活用品。我劝说妈妈让我给爸爸带去,我曾同妈妈去过两次,大概记得路。其实我知道我是太想念爸爸了……我偷偷的用自己留下的零用钱给爸爸买了两斤肉……今天下雨,山林很静,我很害怕……我迷了两次路……路很滑,我被摔到了杂树丛中,我哭了,爸爸急匆匆地赶来……爸爸背我,我知道爸爸很苦很累。爸爸很爱我,虽然我进到洞里被他训了一下……好想躺在爸爸的怀里睡上一夜,可不一会,我又与爸爸分别……”。
“今天是我的生日,爸爸答应我回来理发。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与我过生日的。今天下午,我和妈妈早早的收摊,从市里买回了爸爸喜欢吃的东西……我和妈妈坐在丰盛的餐桌前,从下午五点一直等到晚上十点。爸爸没有回来,我哭了起来。妈妈哄我说爸爸可能今天太忙,回不来,明天会回来的。我知道妈妈骗我,因为我看到了妈妈偷偷的在厨房里哭了起来……”
……
儿子干瘦的身体,儿子迷失路途绝望的情景,儿子摔滚山道,我痛训儿子……所有的情景瞬间连接了起来,形成了一股洪流,奔涌到身体各个血脉,最后灌注到胸腔里,卷成了漩涡,越卷越快,越卷越深……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
我总以为孩子单纯的心不会有混杂的心绪,总以为孩子永远体味不到大人的感受,总以为给孩子富足的生活便是最大的关爱。可是我错了,这些日子,自己挣回了富足的生活,却桎梏了儿子本欢愉的童心。我是父亲却不是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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