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哥和老弟是几十年的朋友。老哥天真烂漫,老弟木讷呆板,他们的性格差异常引得一些争论,然而争个面红耳赤以后还是朋友,也就你瞪大眼睛吼一句:“这老弟!”,他拗着脑袋嚷一声:“这老哥”,不多久便烟消云散、阳光再现,始终如同兄弟,七老八十还常常一同散步聊天。
一段时间老哥爱上老歌,是叫“红歌”的那些。当然他也哼“旧歌”,“郎呀”“花呀”“妹妹呀哥哥呀”的那些,被叫做“黄色歌曲”,曾被禁止播放,看成是资产阶级香风,会把人吹“修”,会使人消磨革命意志,会使人忘记阶级斗争,会使人软绵绵、有气无力的那些旧歌。
老哥和老弟其实年纪差不离,老哥早来人世报到个把月罢了,梨园家庭出身又几十年的演艺生涯,七老八十的老哥如同孩提,喜欢动个不停,脑袋、手脚、眼睛、眉毛全都不得停歇,走路时还常作个趔趄和滑稽状。
一天,老哥心血来潮,哼起“东方红、太阳升”,大概是因为边走边哼跑了调跑了味,老弟嫌烦,便有意逗趣干扰他哼哼。
:唱红打黑啊?
:什么唱红打黑!那是做秀,我只图个心里高兴罢了。
:高兴啥?做梦娶媳妇啦!
:你哦!简直做春梦,七老八十还想娶媳妇,常做这样的梦吧!
:哦!那就是为了唱红歌治病。报纸上说,一个昏迷半年多的植物人被老婆的红歌唱醒,真了不起,红歌能治病,甚至起死回生,不需要吃药打针,医院医生也不需要了。咦,老哥什么病?
:你才有病嘞!脑子进水了,还信这。唱红歌治病,吹的,炒作。我唱歌不管红呀蓝呀、黄呀黑呀绿呀的,也不管什么词,瞎哼哼,图个心畅气顺。
:听说过红歌和黄歌,那有什么蓝歌、绿歌、黑歌的,胡扯淡!
:怎没有,“蓝蓝的天白云飘,白云下面骑着马儿跑……”就是蓝歌,“看那,看那,看那!看那碧绿的田园围绕着青山;看那,看那,看那!看那小桥流水绕着青山转”不就是绿歌。
:黑歌总没有吧?
:怎没有,你不记得儿时每个星期一“纪念周”要唱的“三民主义歌”了?后来不能唱不就说明是黑歌,台湾张惠妹开初很受欢迎,她在台湾唱这歌后就不欢迎她来了,不就因为那是黑歌嘛。
:这歌你也敢唱呀,瞎来,简直胆大包天,不怕犯错误呀,如果是文化大革命你肯定完蛋!你哼东方红没一丝庄严肃穆和崇敬热爱的感情,如同是在打哈哈,也小心犯错误哦!
:打小报告去呀,你以为是过去,动不动就上纲上线,动不动就揪辫子、打棍子、戴帽子。我想到什么就哼什么,瞎哼哼着好玩,又不唱那个词,再说那词也是孙中山先生拟的。你这老弟什么时候变成个“老左”了。咦!老弟今天怎么这样罗哩啰嗦、滔滔不绝,昨天捡着钱了吧,或者老婆昨天夜里给了你那玩意享受,要不今天怎么精神头那么好,没完没了、罗哩罗嗦,那么多的话!
这老弟今天偏偏就要罗哩啰嗦、没话找话的缠他,省得他总哼哼这个哼哼那个烦人。
:你不知道吗,那——那个李老头,就因为爱哼哼闯祸,下放中一次洗澡时高兴哼“社会主义好”,有人检举他哼的是“资本主义好”。当时他是右派,正等待摘帽子,居然唱资本主义好,那还得了。组织找人核实,这人说没在意,那人说没听清楚,检举揭发人却坚持他唱的是资本主义好,结果,“摘帽右派”的指标没了他的份。白白地人家挑八十斤他挑一百二十斤,想赶快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老哥没心思和老弟“嚼舌头”,又哼了起来: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拿着钱,对我把头点,我高兴的说了声:叔叔,再见!
:老哥嘞,那是老版哦,现在民间的新版是这样唱的哦: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边,叔叔把那钱,抛得老老远,还生气的吼一声:小鬼,滚远!
老弟偏要逗他磨嘴皮子,不让他又咿呀咿呀的哼得烦人,还惹过路的人回头瞅。老哥不听他啰嗦,正想接着哼下去,老弟打岔说:别再怪腔怪调了,我哪是为了听你唱歌才来,你那干巴巴的老嗓子干脆就回家哼给老婆听,我回去算了。老哥只好拽着老弟:不哼了不哼了。
老哥只好顺着老弟说红歌的事。有些地方发动唱红歌运动,还提议开展全国性的唱红歌运动,说唱红歌能提高群众的身体素质和思想境界,治了病又弘扬了主旋律。说红歌是五六十岁人青年年代的重要记忆,能带来火热的激情和回忆。
老弟瞥了他一眼:呿呿呿,忽悠人,七八十岁的人还信那玩意!你还不知道,几十年多少名名堂堂哦,一下子打公鸡血,一下子甩手,一下子养海宝,又什么唱红歌治病。鸡血疗法那阵简直是不要命,多危险呀,听说有被打死的,不晓得有没有人生出来的儿子“转基因”成了公鸡一般。
两人渐渐的说到了一处,都觉得唱歌对身体有好处,尤其得精神抑郁症的人,轻松愉快的曲调有一定作用,自古以来就有,欧阳修贬滁州时郁抑成疾,臂指麻木久治不愈,就是弹古曲恢复了健康,外国也有例子,可是和“红”没关系。
老哥补充说,50年代还有人实验对牛弹琴的办法提高牛奶产量,养鸡户通过播放音乐增加母鸡的蛋产量。现在这奇迹那发现,不一定是红歌的作用。如果真的生病不要打针吃药,唱红歌就行,还要医院医生做什么,瞎折腾。
两人越说越一致,认为所谓唱红歌不过是重温旧梦的心情,一种圆梦的心理。如果再那样做,岂不又得来一场文化大革命的恶梦,简直是昏了头。
他们都觉得要看具体人,这人唱红歌有用那人就不一定,各人的情绪记忆与反应不一样,有人听着能回忆当年的兴高采烈,有人却会心惊肉跳,有人昂扬激越,有人则是悲哀凄凉。
一个运动里被批被斗的人几十年过去,一次偶然看见检查卫生的人戴着红袖章都心惊肉跳,似乎红卫兵又要上门找抄家,大唱红歌岂不会把他吓个六魂无主、灵魂出窍:
看到红袖章,心里便发慌;
捶门声一响,真想地缝钻。
有人喜欢听红歌,听着听着能想起自己那耀武扬威的日子,想起掌握生杀大权、作威作福的那个岁月,肯定是得意洋洋、精神振奋,有病也一咕噜从病床翻身起来。
老弟从小不爱唱歌,管它红歌蓝歌绿歌或者黑歌黄歌,一概不唱,大气候中也就是跟着郎朗歌声哼哼。他忽然想起儿时。那是晚上,从父亲的店里回奶奶那里,偏僻和黑黢黢的鹅卵石路上,鸦雀无声,只听见身后总是嘶嘶飒飒一声声,非常紧张,回头看又什么都没有,以为是鬼,便大着声音吼着给自己壮胆。记得是吼那壮怀激越的“大刀响,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不晓得后面的词句,就来来回回吼这一句。有一天忽然发现是自己的衣服作祟。过去的衣服洗后上浆,浆过的衣服挺括又容易洗,可是一走动嘶嘶飒飒声就跟来了,原来是自己吓自己,从此也就不再吼了。
这老哥和那老弟,性格大大有差异;
说说笑笑过日子,虽然各持自己理。
面红耳赤才过去,照样称兄又道弟;
嘻嘻哈哈寻快乐,目标活个一百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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