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上高中,家里买了辆飞鸽牌自行车,是托在天津工作的姨夫买的,父亲拿了120元,姨夫垫付了46元,这是姨夫半个月的工资,而为了这46元,父亲戒了一年烟。
这辆自行车,是给哥哥娶媳妇用的,任何人都不让动一下,我可不听这套,趁家里没人,推出去就学骑,不会,顺坡往下遛,结果可想而知,把闸摔断了。母亲拿着笤帚疙瘩指着我骂:“死丫头,你长这么大,还像个假小子,都怪你爹给你起个什么鸽的名儿,天天像长了翅膀,满世界疯。这可是为你哥准备的车,你要作死呀你……”我执拗地一动不动,笤帚疙瘩却打在了父亲伸出的胳膊上,母亲骂父亲:“都是你惯的!要是嫁不出去,我看你怎么办?”父亲嘿嘿笑着:“坏就坏了,儿子不要给女儿做嫁妆。”说着就躲到一边,摸烟袋,吧嗒一口,屋里立时飘满干丝瓜叶子的味道……
我倒不愁嫁,其实,那时我心中已经有了白马王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单名一个“飞”字,他大我一岁,文质彬彬,很清秀,也很瘦弱,但个子足足高我一头。背后女生不论大小都称其“飞哥”,独我一声不叫,更少与他说话,因为与他说话,总须仰视才可见,而一抬头,便看到他高高突起的喉节,尤其是说话时,喉节上下移动,像极了滚动的车轮子,我会忍不住笑。
我终于还是学会了骑自行车,哥哥娶亲时,嫂子说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弄辆坏车,那不吉利,父亲费尽千辛万苦又买了一辆新车,哥哥才把嫂子迎进门,而那辆自行车,便归了我。
那时上学,以车代步的人很少。毕竟在那个年代,填饱肚子尚且是件大事,谁又能奢望自行车呢?于是,上下学的路上,骑着自行车像鸽子一样的飞,就成了路人眼中的一道风景,也应该成了飞的风景。彼时,我19岁。
对飞的感情,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要不是那一天,飞在放学的路上叫住我,也许我会把这段情埋在心中一辈子,虽然母亲骂我是假小子,但那个字从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实在太难!当时我正骑车走在路上,远远地就看到飞在前面步行,我突然有了一种想逃避的感觉,但没想到,他却向我招手,我心就有些慌,骑车走到他身边时,没稳住把,车子和人一起倒下,可我人却没挨着地,他一把抱住我,另一只手轻巧地扶住了车子,然后问我:“没事吧?”霎时,我的脸红了:“没……没事……”“你笑起来真好看!”飞的话像来自天籁的声音。时间就在那时定格,仿佛我们都忘记了一切,直到我感觉到两片火热即将印上我的额头时,我才慌乱地躲开,用手拢了拢头发,这个动作,是我最淑女的动作了,这是以后我听飞说的。
没有甜言蜜语,一切似乎心照不宣,放学路上,多了一道只属于我们俩的风景:飞骑着车带着我,一路走,一路吹着口哨,那是电影《甜蜜的事业》中的插曲:“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
也许快乐真的可以传染,我的好姐妹晴一直陪着我开心,多次说我与飞是天生的一对,地就的一双,可是,她也有叹息的时候:“要不是你,我真想把他抢过来,多好的人……”一看到她那迷离的眼神,我心里就泛酸,但我相信,我与飞的爱是永远不会湮灭的,因为,因为我们已经成为了一个人……
那是放学回家发生的事,太阳落山了,飞带着我漫不经心地骑车,边骑边与我说话,一不小心跌进沟里,所幸沟不深,我们都没有受伤。可就在我刚要拉他的时候,他却紧紧抱住我,从此,我完成了一个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蜕变……
大概所有的女人都是敏感的,即使处于热恋中。我发现进入高考这学期,他对我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我问他是不是又有了新人,他瞪大眼睛:“你想哪了?马上要高考了,我们要好好备考,我们的路还长,仅有爱情是不够的……”说完,头也不回,独自走了。惊愕之后,我生平第一次小女人一样地哭了,有了爱,还有什么可缺的?
郁闷一直压抑着我度过高考,似乎命运真的在跟我开玩笑,我落榜了,而飞与晴考上了同一所大学。暑假期间,飞来找过我几次,我都避而不见。那时农村中谈恋爱的人极少,母亲骂过我之后,反复从我嘴里掏实话,说要是真的,不如把婚定了,这小伙子可是一等一的人呢,就是不知道家庭条件怎么样。我朝母亲吼:“他家穷的,啥玩意儿没有。再说,他穷富碍咱啥事,以后少提他……”母亲的脸黄了,但母亲没有再骂我,只是叹了口气,之后,默默地做她永远也做不完的家务事。
那一年的九月十八号,我收到了飞的第一封信,他在信中说:……鸽,我其实一直想对你说,我真的爱你,而且,我对你的爱至死也不会变,以后你慢慢会懂得。你复读吧,我相信依你的聪明,明年你一定会考上,我等着你。我们的人生之路很长,在我们的生活中,不仅仅有爱,还有……我没看完信就撕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爱情。
晴也在过后的几天来了信,信中历述大学的快乐,同时,与飞一样,也劝我复读,晴说,如果我不好好把握与飞的感情,那她就要抢了,哈哈……晴的笑刺痛着我的眼睛,同样,我没看完信就撕了,因为,我已经不再相信友情。
没有爱没有友谊的日子,很沉闷,但我却没有沉沦,我心中压着一团火,我不相信不上大学就没有出路。我骑着那辆自行车,奔走于家与县城之间,两年后,我成了县城出名的裁缝,而我的年龄,也已经23岁,那辆车已经有些破旧,镜中的我,亦不再对镜贴花黄。
最愁的莫过于母亲了。母亲拢一下花白的头发,对父亲叹息一声:“这丫头,死犟!人家介绍那么多好小伙子,竟没一个对上眼的,这是得了魔症还是怎地?”父亲不说话,只是默默抽烟,屋里飘荡的,是黄金叶的香味儿,那是我给父亲买的。
其实飞和晴的信,在这两年一直没有间断,尽管我没回过一封信,但从晴的信中,我对飞的事了如指掌,同时,在飞的信中,我也尽详晴的生活。我心中也偶尔会产生一点感激之情,对飞,还有晴。但我一想起飞高考前的话,一想到晴的迷离的眼神,我的心就痛,我只埋头于衣服的设计之中,日夜与单调的缝纫机嗒嗒声相伴,去享受一份属于我自己的寂寞……
又是两年过去,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母亲拢一下散乱的如同枯草一样的白发,对父亲叹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看到母亲满眼的浊泪。父亲亦不说话,更不抽烟,尽管我给他买来了大前门,可父亲只有两个字:“戒了!”
自行车的链子折了,我换了根新的,依然能骑。可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修复我与飞的那根链。飞的信依然没有间断,他在信中细述相思之苦:看落叶在云里飞,哪里才是家的方向?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心中满是凄凉,梦里幻化着浪漫的情怀,醒来却不见你的秀发飘扬,亲爱的人哪,何时给我一对翅膀,让我飞向你的身旁……我慢慢地把飞的信珍藏起来,那又何尝不是我心中的感觉?字字句句,我仿佛看到飞的煎熬,也如同看到飞的挚诚,终于,我再次动了小女人的菩萨心肠,踏上了去往飞和晴读书的城市,此时,我知道飞和晴已然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我想,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见飞一面,圆我四年的梦,在火车上,我真正明了,四年来,其实我没有一刻忘记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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