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六连有个上战场吓得尿裤裆的宝贝儿叫冯连举,参军前是高中生,听说他老爸认识哪个首长,是“空降”到我们连队“镀金”的。 这公子哥儿命运不济,刚下连队,我们工兵第七团就奉命秘密出国,投入援越抗美战场,在越南6号公路沿线布防,保障公路畅通。那时我们没有制空权,整天冒着美军的轰炸架桥修路,冯公子哪见过这阵仗?炸弹一响就吓得尿湿了裤裆! 我鼻子都气歪了!正想训他,不料这小子竟找到我,拖着哭腔请求:“连长,我想探家,我想我爸,我爸他……” 我一听火冒三丈:“什么、什么?你小子是出国旅游的?这是战场!想当王连举呀!”当时国内正火的样板戏《红灯记》里有个叛徒叫王连举,冯连举显然不想当王连举,顿时哑口。 受我一顿“刮”后,冯连举经常在夜梦里哭爸,有时则呆在山茶花下喃喃自语:“茶花,茶花,照顾好我老爸……”战友们说这小子家乡准有个对象叫茶花。但是大家都纳闷:他为什么不想妈妈而经常哭爸爸呢?真是日怪了! 战斗生活不像山茶花那样浪漫!美军投弹的招式防不胜防:什么即爆弹、迟延弹、燃烧弹、穿透弹……后来又砸下一种更奇怪的迟延弹,它没有定时器,你不招它,它不爆炸,当你排弹时它却轰然起爆,我们好多军车就是被这家伙炸翻的。上级严令我们6连抽调技术人员,破解这种“怪弹”。 我作为连长犯了难,当时,不要说我们国家科技落后,就说我们连,全部都是农村兵,就冯连举一个高中生。不料他竟首先报名!我想,反正“号里没马驴出差”,好歹他肚里有点墨水,跟着我也省得他偷偷哭爸影响士气,就吸收了他。 谁料想第一次派冯连举执行任务就闹笑话。这天,我派他到友邻炮兵阵地了解各种炮弹的有关数据。说好晚上七点前赶回,谁知等到深夜他才摸了回来,还从车上卸下来一大堆废旧铜炮弹壳。我劈头盖脸地批评他,他却“嘿嘿”笑着:“连长,这都是好东西呀,值钱着呐!”我哭笑不得:我让你收集数据,谁让你收集废品?乱弹琴!从此,我再也不让他单独执行任务了。 但是,跟随我麻烦更大!这天敌机来袭,炸弹遍地开花,我们随时都有可能“光荣”。战友们都隐蔽起来,唯有冯连举身穿背心裤头,打着赤脚,正对着一簇山茶花发呆,好像在构思一首赞美诗。这小子真是想“茶花”不要命了! 我大喊“卧倒!”向他扑去,想把它扑倒在山茶花下隐蔽。不料这小子吓癔症了,反而转身大喊:“连长,别过来!”说着飞速把我扑倒,重重压在我身上。只听“轰隆”一声巨响,血色的山茶花伴随着红色的泥土把我俩掩埋了。 战友们把我俩扒出来后,我指着他鼻尖骂:“看看你这狗熊样!象个战士吗?”不料冯连举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土,满不在乎地傻笑着:“连长,有门儿啦!” 我正一头雾水,冯连举竟然站在高处,两手叉腰发布命令:“下午排弹时,只许穿背心裤头,不许穿鞋,不许带工具,不许勒皮带,不许……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指令啊?倒好像他是指挥员!战士们把目光投向了我。我被炸弹震蒙了,猜不透冯连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他认真的样子,准有什么歪门道!只好勉强下命令:“就按小冯说的试试吧。” 这一“试”不打紧,当天下午,我们这群“赤脚大仙”就安全排除了两颗“怪弹”。冯连举很快拔出引信,取出一个黑黢黢的玩意儿,高兴地大喊:“连长快看,磁性感应器,标准的磁性炸弹!” 大家从没听说过什么“磁性炸弹”,冯连举说,磁性炸弹遇到铁、镍等导磁的金属,马上就会起爆。上午他拿着自制的测磁仪,测出这家伙就钻在山茶花下。当时还拿不准,恰好连长全副武装,浑身导磁,所以才引爆了那颗炸弹。 现在,大家才明白这小子只穿裤头背心的缘由。我好奇地问:“小冯,为啥让同志们打赤脚呢?”冯连举笑着说,我们脚上穿的“军臭”,鞋带子梢头裹的、鞋面上孔眼镶的,都是导磁的金属,近距离接触磁性炸弹,准爆!大家都伸了伸舌头:“这美国佬太邪乎了!看来,冯连举高中的墨水没有白喝!” 可是问题又来了,凭着我们半天挖两颗的效率,公路沿线数不清的磁性炸弹何时才能排完?想不到的是,冯连举与几位越南老乡拉来了一车铜镐、铜锹和许多旧布鞋。他告诉我,这就是那车废旧铜弹壳做成的。他已经做过实验,铜不导磁,大家可以放心放胆用这些玩意儿拆弹。 旧布鞋代替了的“军臭”,铜器材代替了双手。这些非驴非马的“装备”,大大提高了我们拆弹的效率,当天,我们连就拆除了十八颗磁性炸弹!经验马上在全团推广,公路沿线的磁性炸弹很快被我们拆除干净。 随着磁性炸弹的失灵,6号公路成了“炸不断的钢铁运输线”,一辆辆军车源源不断开往南方。南方不断传来胜利捷报,战争的天枰,慢慢向中越一方倾斜。路透社甚至报道说,北越请来了苏联高级专家团,破解了美军的“神秘武器”。 消息传到连队,同志们笑声一片。我正准备给冯连举请功,突然有人报告说,冯连举与战友打架,已经被指导员关了禁闭。 这小子,刚立了功,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原来,同志们高兴,戏说冯连举就是苏联“洋专家”,有个叫张兵的战士撵着冯连举叫“连举洛夫斯基”。冯连举大怒,一拳把张兵打翻。张兵被送到卫生队,冯连举进了禁闭室。 恰在这时,指导员阴着脸来到连部,递给我一封团部转来的国内信件。我一看更傻眼了:信件是广西钦州冯连举家乡革委会的公函。上面说,冯连举出身于反动家庭,先祖镇压过太平天国革命,爷爷去了台湾,爸爸到过缅甸。特别是他爸爸,是十恶不赦的外国特务,最近畏罪自杀……要求部队紧急处置。指导员还说,团部决定,待回国后马上让冯连举复原,接受地方革命群众监督。 我大吃一惊,当时国内“文化革命”正如火如荼,非常复杂。事态严重,我们决定找冯连举谈话先稳住他。 冯连举显然不知道老爸已自杀,仍对着窗外的山茶花自言自语:“茶花,茶花,请转告我老爸,我不当‘苏修’分子!”我和指导员相视一笑,这小子把战友的玩笑话领会偏了。 我们正要和冯连举谈心,猛不防刺耳的防空警报响了,接着有人大喊:“不好了,燃烧弹!卫生队着火了!”冯连举惊叫一声 :“啊,卫生队!张兵——”,就冲出了禁闭室。 磁性炸弹失灵后,美军又故伎重演,扔起了燃烧弹!卫生队的茅屋腾起几丈高的火焰。冯连举大吼着冲了进去,我也跟着扎进火海。医生的后脑勺已被掀开,死死的趴在张兵身上。张兵还在哼哼,火舌不停地从头顶掉落。冯连举拉开医生,我架起张兵,冒着火舌向门口挪去。突然“哗啦”一声,一节烧断的檩条落了下来。只听冯连举大吼一声,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脚,我和张兵一起滚到了门外…… 在整理烈士遗物时,我翻开了冯连举的日记本,首页就让我大吃一惊:扉页上没有写当时时髦的毛主席语录,而是贴了一幅清军将领一身戎装的画像。画像下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曾祖父冯子才将军”。 啊,想不到冯连举这小子竟是名将之后! 在后面的一篇日记中,我发现了这样的内容: 今天,收到姐姐转来的信,知道爸爸已经走了!……爸,可怜的爸爸!我从小死了娘,是您把我拉扯大。您没有死在缅甸的抗日战场上,却被抛尸在家乡的山茶花下!说您是外国特务,打死我也不信!记得入伍那天,您牵着我的手说,举儿啊,我们老冯家几代英烈:你祖爷爷浴血疆场,取得了镇南关大捷;你爷爷跟着刘永福黑旗军抗日,战死在台湾……我老啦,上不了战场,望你不要给祖宗丢脸,精忠报国,当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 再看写作日期,应是在冯连举“尿裤裆”前后,啊,原来他早已知道父亲被抛尸山茶花下的噩耗,他是忍着巨大的悲痛,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拼杀在战场的! 后来,冯连举烈士被追记一等功,老爸也被平反昭雪。我和张兵代表部队到广西钦州慰问,在钦州拜谒了冯子才将军墓后,我们来到了烈士位于山区的故居。冯老爸已死,冯姐姐远嫁,老家已经没了亲人。冯家故居村外漫山遍野开遍了红红的山茶花。这里的茶花红得像鲜血,红得像朝霞,招人怜爱。 但是,我们一直没有查到一个叫“茶花”的姑娘。我和张兵对着一簇血色的山茶花,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