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昭和十二年春。
山中岁月过得极快,掐指粗略算来,十余年的韶光年华转瞬飞逝,季伯言,你可安好?当年已是娇妻在怀,爱女绕膝,如今日子想必更是其乐融融,安谧平稳了吧。我温柔地安抚怀中紫貂油光的皮毛,它餍足地打个盹儿,懒洋洋的碧眼不过睁开一条缝,又沉沉睡去。
对不起,季伯言,你的安稳日子终究是要被我再次破坏掉呢!
<壹>
整个芙蓉镇都知道,近日季家府邸张灯结彩,佣人家丁忙出前后,一派喜气,是为着季家大小姐季鸢将要出阁,嫁与城中新晋巨贾唐白生。
芙蓉镇历年来以盛产香料而闻名,季家作为城中制香大户,一直声名显赫,数百年屹立不倒,到季伯言这一代,家业更是如日中天,被朝廷征派指定为皇家御用香料,一时间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季伯言自是好不得意。
也不知何时起,城中出现一家名为沉水阁的制香店铺,且以雷霆之势迅速窜起,成为香料市场里的一匹黑马,不到一月,宾客满盈,竟占去市场大半客源。季伯言起初并不以为意,直至东厂首领太监楚津派要员前来查访,更是隐隐有意将御用香料的招牌指给沉水阁。震惊之余,季伯言暗中派心腹潜入沉水阁一探究竟,原来沉水阁研制出了一种百年难得一见的香料,此香闻之如素,但却有着一种奇特的功效:只需点燃此香入眠,不仅可助快速入睡,且能让人梦见日之所思,十分奇特,百试不爽。
而它有一个十分动听的名字:月川。
<贰>
暮色渐浓,月明星稀,店中唯一的伙计萧桐将所有香料清点完毕,正要掩门闭客,我走上前,一如往常般平静随和:等下会有一位贵客到访,先不要打烊。
萧桐眼中闪烁着犹豫和无奈:”阿姐,我娘她病了……她在家等我……我……您看,可不可以……”
“不要紧,我笑着打断他,你早些回去吧,记得拿些安怡香回家,此香对你娘的病有所助益,明日早些来便是了。”
萧桐自是感恩戴德,千恩万谢。
“世人皆赞沉水阁的南宫小姐人品贵重,菩萨心肠,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实乃本座之幸啊。”
虚掩的朱门被缓缓推开,一身极究华丽的蜀锦长袍显示出来者身份的贵重,来客手中把玩着的琉璃珠色泽明艳,形质同一,是极难得的上古珍品,更是暗示此人身份的特殊。
我不动声色微微一笑,迎上那双虽带笑意却锐利深沉的鹰眼:
“不过是市井坊间茶余闲语,给小女子一个面子罢了,刘公公谬赞了。”
双眼轻扫门外示意,萧桐恭谨有礼退出门外。萧桐这孩子待在我身边尚未半年,虽是腿脚不便利,处变不惊沉着冷静的性子却是越发和我像了。
取出平日珍藏许久不轻易吃的寒烟翠,我亲手烹出一壶好茶,寒烟翠的淡雅幽香溢满整屋,令人陶醉。
“金不换的手艺的确不错”,刘禧盯着我的脸赞许说道。
我莞尔,轻抚脸颊:
“大人此次前来蔽舍,不知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细细品饮一口手中的茶水,刘禧慢条斯理地缓缓吐出一句话:
“羽卿你冰雪聪明,想必已猜出老夫来意,又何须同老夫装傻。”
见刘禧放下身段,我已明了,若非西厂在宫廷争权夺利战场上被东厂倾轧,深引上意不满,刘禧地位岌岌可危,他断不能如此无奈。
我谦卑有礼,哂然一笑:
“大人言重了。羽卿虽有几分不登大雅之堂的小聪明,也能揣测出大人稍许心思,但对于朝廷之事,是万万不敢妄加参议置喙的。”
“哦?”刘禧挑起眉毛,“既如此,那么敢问你此番重返芙蓉镇,是作何打算?”
空气中泛起一丝紧张气息,刘禧不过是需要我的离人醉来巩固他在宫中的地位。虽说此香极难配制,却也无需为此得罪于他,何况当下正值深秋,配制离人醉的一味关键香料——千机子,想必也并非无门得取,只是……
罢了,多番推却前来求香的刘禧心腹,大概已让他心生恼怒之意,若不是忌惮我的紫貂,想必已是强取豪夺。如今既已如我所愿亲自找上门来,何不成全他。
沉默半晌,我盈盈嫣然笑语道:“十年前,大人在京城救得小人性命,本无以为报,奈何再生之恩实不能忘,如今大人既有忧愁,羽卿愿试一二,替大人纾解心中郁结。“
“当年不过是本座一点举手之劳,你念及旧情,不负恩义,本座也甚感欣慰。本座听闻你研制的月川即将成为皇家御用香,开门做生意总得有些本钱,才能思虑图谋大业,明日本座派人送些银子过来,也算是本座恭贺你开业大喜的贺礼了。“
刘禧这头老狐狸,我重返芙蓉镇的心思,放眼天下,恐怕也只有他知晓一二了。
我自知斗不过他的老谋深算,但为他所用的同时也利用他来抚平我那酝酿了十年的恨意,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如此,就谢大人抬爱了。“
我上前福礼欠身,刘禧满意地抚摸着下颔的假胡须,假意笑道:
“十年了,羽卿你的性情一如当年温柔似水,娉婷玉立,好一位风华绝代的佳人。“
我心一动,怀里的紫貂觉察出我的不安,对着刘禧龇牙咧嘴跃跃欲试,我以手安抚它,微微一笑:
“这一切都承蒙大人的垂爱,羽卿如今极其看重自己作为一名女子的德行,若不在邻居街坊间搏个贤良淑德的名儿,生意是万万做不下去的,不比当年,让大人见笑了。“
沉水阁外的夜是越发深谧诡谲了。
<叁>
季伯言无论如何明察暗访,都无法知晓南宫小姐是何许人也。
撩开轿帘一角,沉香阁中忙碌的身影清丽淡雅,一派与世无争的形貌让季伯言有些片刻的晃神,这女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
这女人为什么会来到芙蓉镇?又为什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抢去我季家一半的客源?她到底是谁?
季伯言若有所思,放下轿帘,沉声道:“起轿。“
唐白生的府邸坐落于芙蓉镇的廊桥街西,虽不似季府富丽堂皇,奢靡豪华,倒也归置得清旷雅致,别有一番书香世家的韵味。
门前的小厮伶俐机灵,见下轿之人正是主人未来的老丈,赶紧迎着季伯言进了内院。
深秋的阳光难得如此明媚,唐白生一袭白衣负手于背后,临湖而立,脚下的红色锦鲤是从修行的山中带出来的,波光粼粼里,一尾尾鱼毫无忧愁自在其乐地于碧波下游来游去。
羽卿,不管为你做什么,我都会愿意,哪怕你要我娶别的女子。
季伯言的来意十分简单,就是为翌日女儿季鸢与唐白生的婚礼细节做最后的确认。
他不得不如此谨慎,一来膝下只有这一个宝贝女儿,二来他需要借助唐家的力量重振季家的香料生意。
“岳丈大人放心,小婿已着人安排妥帖,婚礼断不会有任何纰漏。“
“你做事,我放心,季伯言满意的点点头,明日就是你们的大喜之日,鸢儿我就交给你了,希望你能好生待她,不要让我失望。“
“是。“唐白生低头拱手,恭谨谦和。
<肆>
采寻千机子着实不是一件易事,出门一趟,怕是须得半月有余,将店中大小事宜一并交予萧桐,我便踏上前往千机子的生长之地——思笼山。
思笼山座于川蜀,地势险峻,离芙蓉镇有00千里之遥。
好在我也习得一丝粗浅的拳脚功夫,体力胜过寻常闺阁女儿百倍。
唐白生已与季家小姐顺利完婚,完美的婚礼被镇民传颂,成为一时美谈,皆赞两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骄阳似火,芙蓉镇外是一望无际的边关荒凉沙地,我以丝绢拭去额角细汗,手搭凉棚探路,唐白生百年不变一袭白衣远远闯进我的视线,他手牵追风,一匹看上去有些丑的黑马。
“你不该跟来,今夜是你的洞房花烛夜。“
“我已经娶了季家小姐,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做到。“
“白生,你知道,我不爱你,你何必如此。“我低眉,敛唇轻语。
“羽卿,我说过,不管你爱我与否,这辈子,我的心里都装不下其他任何一个人了。“
唐白生上前握住了我的双手,温热的指尖划过我的肌肤,一丝暖意透过神经直达心底。
“这对你不公平。“
我拼命让自己看起来冷淡如常。
“我无怨无悔。’唐白生在我耳边轻轻说道。
温柔地将我抱上黑马,护坐在我身后,唐白生温热的气息喷撒在我的耳后:”你的月川香我已不知用过多少个夜,就让我真实地陪你一起红尘作伴,策马奔腾一次吧。”
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拒绝唐白生,他已为我牺牲太多,十年山中岁月的陪伴,早已将他变成我生命中不可失去的一份子。
泪眼朦胧中,我依稀回到了那个鸢尾花开得格外轰烈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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