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那年见过面。他从她家沙发上急忙站了起来，急忙出门跑下楼梯。他还记得在她楼外，边走边时不时回头望她家窗口，看她立在窗前的孤独身影,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此后好多年没有联系，再也没进那个门。

　　那天，她感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想送他句话，到了舌尖上还是没有说出来：“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一夜随风春归去，纵使君来岂堪折？”

　　她还没开口他就急急忙忙走了；她站在窗口，没叫住他说完那句话。

　　虽然后来没见过面，他也隐隐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她赚了很多钱，家里珠围翠绕、身上珠光宝气，常常是穿得花不棱登的。

　　他很吃惊，她还是那么春光明媚、风姿绰约，还是从前的打扮风格，身体里的线条起伏分明，甚至越发火红还青春朝气，如同五月榴花火样的红。她已五十开外，现在被赞为女大亨、女强人，混迹商海、闯荡江湖，南北东西路路都颇有成就，兼任商联的头目。

　　她常常站在大立镜前自我陶醉，丰盈的身材比原先更加楚楚动人。她望着自己眉目间一派笑意荡漾，非常得意。有人叫她“石榴花”，她乐滋滋的。自己并非“艳冠群芳”，却也能令人心动神颤。王安石赞石榴花曰：“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她最喜欢王安石的这句诗。

　　有人送她一幅国画《火红石榴花》挂在客厅。石榴红艳艳的，有题款：“玫瑰芍药笑春风，五月石榴火样红。若有雅人爱比较，更胜春色一分红”。有客人来看望时她必请进里面来坐坐，望着客人欣赏那幅画时，她十分陶醉，始终是笑意盈盈。

　　她尤其喜欢“更胜春色一分红”这几个字，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词，问过人家，人家都说不知道。

　　那年一个国外影片中有个“白桃花”和她面貌颇像，有人开玩笑叫她“白桃花”，她也曾乐滋滋，高兴得手舞足蹈，说话时眼睛鼻子眉毛一起动。不过她最喜欢的还是石榴花的比喻。

　　它暗暗的打听到“桃花仙子”的近况，特意通过单位把他请来辅导工商联的一个节目。其实，她是想让他自己体会一下，什么叫做“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的滋味。

　　她早就摆脱了形影相吊的日子；有个年轻秘书，兼管她的生活，时时坐在身边，彼此形影不离。今天，她情绪非常好，惊喜的握住他的手久久不放，秀眼紧紧的盯着他，眉梢间有一股得意的神情，笑声朗朗。

　　石榴花外表上没有很大变化，脸上还是白里透红，虽有些微胖，看来却更加亮丽，尤其更加的眉目传情。她的眼睛时时紧盯着他，眼神烁烁，秀眉微挑，让他觉得有些盛气凌人。他的感觉很不好，很不自在，似有一股压抑和阴森的寒气袭来，他发现他的眼神中流露出嗔怪与责备。

　　他一向觉得她有些俗气。觉得她是“绣花枕头一包糠”。他当然也知道有一些夸大，但确实她是外表富丽堂皇、腹中空空，然而又特爱附庸风雅。他不喜欢她爱搔首弄姿，手舞足蹈，眼睛鼻子眉毛一起动，太过于表情化。连那个红艳的名字他也觉得俗气，从来不叫她“红艳”，叫不出口，就“呃”的一声。

　　受不了她的眼光，稍稍看了会儿节目，他便推说自己不熟悉他们的生活面。石榴花答应给增加一倍两倍甚至更多的报酬，她有意把阔气耍给他看。

　　他拒绝了，望着窗外彤云密布、冷雾缤纷，借口怕马上就要变天，赶快冷冷的握手道别。他听出弦外之音，心里暗暗的念叨：“富贵于我如浮云”。

　　他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事，秘书是她的情夫。听她咯咯的笑声，看着她身边的秘书，他讨厌这里，不乐意留下当他们的指导，最好是永生永世也不再看见她。

　　他突然觉不仅讨厌这里，甚至也讨厌城市生活。啊！“遍世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他脑子里浮现出陶翁的诗句：“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忽然想起淅沥沥的溪水，想起啾啾叫的鸟鸣声，想起遍地的野花，想起泥土的芳香，还想起了那朵天真伶俐的“小桃花”。

　　回家后他还在想她。不是思念，不是怀念，不是挂念，但老是有她的影子在身边恍惚，他当然想赶紧驱散这个影子。

　　他越来越不喜欢城市生活，更有些讨厌她。听说她常常豪赌，一夜的消费够许多穷家孩子上学。还有牌友形容她：“一到麻将桌前，便郑重其事首先把胸脯端上桌面，似乎它是经过修炼多年的神物，能帮助她赚钱似的”。

　　他妻子去了大洋彼岸，曾要他一起去和儿子在一起。捉摸了好些日子，他还是决定不去。他甚至想回到乡下，去姨妈那里，去过清净闲暇的田园生活。他曾写着八个字“富贵于我如秋风过”，压在桌子的玻璃下面。

　　退休工资足够他过简朴的田园生活。自己养几只鸡，开一畦菜地，听着鸟儿欢乐的啼鸣声，闻着母鸡嘎哒嘎哒的叫声，煮着母鸡刚下的蛋，炒着菜园里才摘下的菜，喝着山溪清清的溪水。把那棵桃花树侍候好，还可以吃自己摘的新鲜桃子。

　　真巧，乡下来打工的老乡带口信说他姨妈的身体不好。他决定回去看姨妈，下一个星期走，不，明天走，不，马上走！如果那里好，便留在乡下度晚年。他打听到小桃花的消息，小桃花搬回村子里住了，啊，他想今天就赶班车去。

　　他想，不能再和“石榴花”藕断丝连，得来一刀两断。临走时，他寄了封信去商会向红艳告别。信的末尾送给了她一十六个字：“商海无涯，回头是岸。奔波难已，立地成佛”算是告别了这旧日莫名其妙的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