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洼村今天像过年一样热闹。校门口从来也没停过这么多小车，乡里来人了，县里来人了，市里也来人了。原来，羊洼村小学贫困生与市女企业家“一对一”资助仪式要在这里举行。
　　
　　首批受资助的十名学生为好心的阿姨们表演了节目——歌伴舞《感恩的心》。别看她们个个黄黄瘦瘦的，动作也不像跳过舞的样子，可看得出来她们是用心在跳，都跳得很卖力，一招一式都经过了精心排练。
　　
　　领舞的姑娘叫黄小秋，她是个腼腆的四年级学生，平时都不敢高声说话，一说话就脸红，更别说当众跳舞了。可今天，她还是鼓起勇气上台了，并且自告奋勇做领舞。黄小秋在台上跳得很投入，动作也尽量做到位。她想以这种方式表达对台下这些可敬的观众们的谢意。
　　
　　小演员们载歌载舞正跳得起劲，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可能因为黄小秋身上的裤子穿得太久了的缘故，跳着跳着裤脚开了线，“刺啦”一声，一下子叉到膝盖，半条腿露了出来。黄小秋哎呀一声，眼睛向下一瞅，猛地蹲下抱住膝不动了。其他跳着的也停下来，望望黄小秋又望望台下，不知所措。
　　
　　台下有人轻轻地笑起来，黄小秋窘得满脸通红，把脸埋在臂弯里，不敢抬头。这时，台下一位阿姨带头鼓起了掌，大伙儿也跟着鼓起来。
　　
　　小演员们下场后，有人难过地哭起来。这是她们花了好几天时间排的节目，本来想争口气演好，可最后还是演砸了。尤其黄小秋，一直趴在同伴身上抽泣，难过得不能自已。那条破裤腿儿随风摇荡，没有一点罪魁祸首的羞愧。
　　
　　结对见面时，乡教委主任引着黄小秋去见一位阿姨。黄小秋一看，正是刚才出窘时台下带头鼓掌的那位阿姨。乡教委主任向这位阿姨介绍说：“这就是黄小秋，村里最穷的一家，娘长年有病卧床，但她却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学生。小秋，过来见见陈阿姨。”
　　
　　陈阿姨上前握住了黄小秋瘦小的手，把她揽过来细细打量。在陈阿姨慈祥温和的目光注视下，黄小秋又一次脸红了。手被陈阿姨紧紧地握着，黄小秋觉得，那双手是世界上最柔滑、最温暖的手。
　　
　　陈阿姨扭头对教委主任说：“看来我没看走眼，我一眼就看出这孩子有出息！”回过头来，陈阿姨对黄小秋说：“孩子，你一定要争气！把成绩保持住，年年争第一。将来考上了大学，我还要继续资助你！”
　　
　　几句话把黄小秋说得眼泪汪汪的。她表示，会经常给阿姨写信汇报成绩，保证不会辜负阿姨的期望。
　　
　　结对资助仪式的最后，全体人员在一起合影留念，陈阿姨还单独跟黄小秋合了一张。
　　
　　按照资助协议，九年义务教育期间，陈阿姨每学期资助给黄小秋500元钱，帮助她完成学业、减轻家庭负担。临上车时，陈阿姨偷偷又塞了200元钱给黄小秋，说这是给你自己补身子的，你看你瘦的！
　　
　　陈阿姨走了。几天后，班主任去乡里开会，将黄小秋和陈阿姨的合影带了回来。黄小秋头一次照这么大的照片，还是跟一位城里阿姨合影，她激动得想哭。在照片的背面，黄小秋用铅笔写下了这么几行字：一定年年考第一！为陈阿姨争气！为自己争气！
　　
　　打那儿以后，黄小秋学习更刻苦了。别人读一遍她读两遍，别人写两遍她写四遍。她有个独特的学习方式——背课文。遇到不太理解的地方，她就背下来，然后一点一点在心里琢磨、消化。她不仅年年第一，而且次次第一，科科第一，大考小考一网打尽。
　　
　　这年暑假里的一天，黄小秋正在割猪草，爹一路小跑着过来，说“妮子妮子快回家，咱家来贵客了！”黄小秋跑回家一看，啊？陈阿姨笑吟吟地站在自家门前。黄小秋搓着手，低着头上前，心里欢喜嘴上又不愿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憨笑。后来才知道，陈阿姨是外出旅游路过这儿，专程来看她的，给她买了一大堆书和复习资料。黄小秋感动得流泪了。村里十个受资助的学生，只有她一个被资助者专程上门探望！拉着陈阿姨的手走在村里街上时，黄小秋悄悄昂起了平时总不愿抬起的头……
　　
　　第二年的期末，黄小秋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乡中学。她特地拿着奖状到照相馆照了张相，连同信一齐寄给了陈阿姨。
　　
　　陈阿姨很高兴，又额外寄了200元钱给她，陈阿姨在信中鼓励她一定不要骄傲，不要松劲，要她“稳扎稳打，一天一个台阶”。接到陈阿姨的信和钱，黄小秋再次激动得留下热泪。
　　
　　上了初中，课程深了，加上是尖子班，全乡的头几名都在一个班上，竞争非常激烈。黄小秋明显感到学习吃力了。她和同村的刘芳分到了一个班。她悄悄问过刘芳，刘芳也和她有同样的感觉，觉得不像在小学那么轻松。黄小秋才稍稍放心了些。
　　
　　科目多了，信息量也大增，黄小秋一贯的“背诵法”也不灵了。因为不能住校，她一天三趟地乡里家里地跑，一趟六七里地。时间一长，黄小秋有点力不从心了。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还哪有功夫啃书本？眼看着成绩“一天一个台阶”地往下滑，黄小秋真有点急了。
　　
　　不爱出头露面不爱求人的黄小秋，自己不知从哪儿联系到一个远房亲戚，亲戚的亲戚家就在乡里，好说歹说才同意让晚上住在他家里。只是晚上住一晚，几顿饭还得跑回家吃。这就很不错了！可以睡得更晚、起得更早，省下时间来学习了。
　　
　　由于晚上经常睡得晚，这家主人有意见了，嫌黄小秋太费电。黄小秋就买蜡烛来点。每天深夜，点点烛光映亮了邻家的山墙。烛光下，黄小秋在刻苦用功，旁边，摆着她和陈阿姨的合影。累了，倦了，就拿起照片来看看，和陈阿姨说说话，仿佛注入了一针兴奋剂，浑身又增添了无穷的勇气。
　　
　　第一次期中考试，黄小秋考了个第二。拿到成绩单的那一刻，她哭了。这是自上学以来，她第一次与第一失之交臂。第一名，却是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刘芳！因为这个，黄小秋罚自己两顿没吃饭。当天晚上，她失眠了，一次次流着泪，对照片上的陈阿姨“道歉”：陈阿姨，我辜负了您的一片心，对不起对不起……
　　
　　一边检讨，一边又劝自己镇定，一定要争口气，争取期末赶上来。她给自己立下了规矩：每天晚上十一点前不许睡觉，早上五点之后不准沾床。就这样，一直坚持了半个学期，期末考试时，终于又把第一稳稳地攥在手里。刘芳则远远地落出了前5名。
　　
　　黄小秋马上给陈阿姨写信报喜，陈阿姨回信中十分高兴，热情地鼓励了一番，并随信寄来了200元钱作为奖励。
　　
　　每次陈阿姨寄来的钱，除了留一小部分买学习必需品外，其他都一个不留底地给娘买了药。娘的病，每月得一百多元的药钱。靠这个维系着娘的生命线。
　　
　　整个假期里，黄小秋一天都没歇着，除了干活就是学习。开学时，同学们几乎认不出来她了，人更黑更瘦，一双眼窝也更深了。
　　
　　第二年开学没多久，娘的病没撑住，一撒手走了。给娘办完了丧事，家里原先塌的“窟窿”又大了一圈，一到年节，追债的就前脚走后脚来。经人撮合，爹跟邻村一个寡妇又组了家。寡妇带来了两个孩子，一下子多了两张吃饭的嘴，日子过得更加惨淡。
　　
　　丧母加上后妈一家子，黄小秋变得更加沉默了，见了谁都不说话，除了回家吃饭，再不愿踏进家门半步。尽管学习劲头一直没减，成绩却还是渐渐地往下掉。第二年期中考试，考前连续几个晚上，黄小秋都是学到下一点。就在考试的当天，黄小秋得了重感冒，上了考场头痛欲裂，卷子上的字都看不清楚，她还是坚持考完了全科了。成绩下来了，第四。黄小秋还从来没有这么落后过，一下子慌了阵脚。谁知更糟的还在后面，尽管一路紧赶慢赶，期末还是出了前五名。拿到成绩的那一刻，黄小秋心里凉了半截。对她来说，失去第一就意味着失败。至少，是失败的开端。
　　
　　信还是寄出去了。没几天，陈阿姨的回信和汇款就到了，信中照例又鼓励她考了第一，继续保持云云。这一次，黄小秋没把寄来的钱交给爹，而是偷偷自己攒起来。可从此学习劲头一落千丈，成绩也再没提上来过，“一天一个台阶”，不是往上，而是往下了。
　　
　　转眼到了中考。结果一下来，黄小秋竟然连县重点高中都没考上。接到消息时，爹吃惊得跌坐在椅子上，愣愣地望着一脸漠然的黄小秋，半天回不过神来。
　　
　　黄小秋没有去普通高中报到，而是揣上攒下的钱出门打工去了。
　　
　　临行前，黄小秋找到刘芳，两个人说话说到半夜，也哭到半夜。此时的刘芳，已经是一名县一中尖子班的学生了。直到这个晚上，黄小秋才知道，资助刘芳的阿姨（连姓都忘了）自第一次见面后，竟然再没有联系过，只是每年定时将资助款汇过来，刘芳却连一封信都没有给恩人回过。
　　
　　惊愕之余，黄小秋陷入了迷茫之中。从茫然中回到现实，她对刘芳说：“我走后，你一定要每学期帮我转寄一封信给陈阿姨。如果不是怕地址不对，我在外面就直接寄给她了。陈阿姨是我的恩人，我答应每学期都给她写信汇报，我不能让她失望。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一定！”刘芳含泪答应了。
　　
　　以后几年里，黄小秋再没回过一次家。在她心里，家早已消失了。
　　
　　在沿海的某个城市，三年间，每到一个学期结束的时间，黄小秋都要写封信，信中说自己又考了第一……陈阿姨没有按照原来的协定结束资助，而是在九年义务教育外又继续资助了“黄小秋”。每次，这笔钱都由刘芳转交给黄父，充作家里的还款中的一部分。
　　
　　高考那年，考试时间刚过，黄小秋又写了封信转给陈阿姨，说自己如愿以偿考上了北京一所重点名校，感谢她多年来对自己的帮助，还说现在有助学贷款了，学校也有高助学金，上大学不成问题，要她以后不用寄钱了。
　　
　　帮助转信的陈芳，正是以县高考状元的身份考上了这所大学。而那年，黄小秋还在南方一家私企公司打零工。
　　
　　陈芳上大学的第二年，一个偶然的机会，黄小秋认识了一位年过半百的地产商人。恰逢地产商新丧偶不久，一来二去，两人便熟了，再到后来，黄小秋嫁作了商人妇。婚后，黄小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汇足一笔款子，给那个她熟得不能再熟的家乡省城地址。
　　
　　一个秋天的下午，羊洼小学新学年又开学了。开学典礼上，一场“一对一”的结对助学仪式也同时展开。见面会上，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妇，望着眼前怯生生地对自己陪着小心的小女孩，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台上跳舞出窘的自己。她蹲下身子，握着女孩瘦弱的小手，忍住眼中的泪，一字一句地说：“孩子，你是自由的，不要向我作这样的保证，也不要你每学期给我写信，你没有这个义务。帮助你，是我自愿的、无偿的。孩子，你要记住，第一，永远只有一个。而人生的目标，却有很多，很多……”
　　
　　少妇说完，一行热泪滚落脸颊，打在脚下这片她熟悉的土地上。
　　
　　（载《新故事•时尚版》2010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