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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已入古稀。她这辈子官运亨通，从副科长到副厅长一帆风顺；姨妈天资聪慧又能吃苦耐劳，那年代机关正缺女性，尤其匮乏知识女性；于是她得天独厚，年轻轻的就“破格”提升副科长，20岁踏入仕途。 不是靠走后门，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干出来、斗出来的，如同登山，一级级往上，越登越高。许多羡慕的眼光望着她。多不容易啊：一个女人！ 退休以后她博得的尊敬一如既往。当然她没有察觉，有人擦肩而过后会悄悄的，非褒非贬的念叨这几个字：“马列老太！” 她是烈士的遗腹子；从小活泼可爱、聪明伶俐，母亲视之如珍宝，“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母亲为她穿男式衣裤，培养她成了一个干练好强，还有些娇气傲气，甚至有些“骄横跋扈”的女孩。 她脸蛋清秀、肤色白皙、身材丰满，然而在朔风呼啸的土地上长大，外圆内方，有些男性化。她的感情之路比仕途要艰难许多。心仪她的同学同事不少，却没有人敢挨近，一次有人在楼梯口碰着她的胸脯竟挨了一记耳光。 有一天在街上忽然天旋地转，一青年热心的送她回单位。真巧，他们在同一个大院上班。从此便“张生崔莺莺一见钟情”常来常往。 青年很有分寸，以柔克刚，于是终于把她的棱角磨去，使她坠入爱河，成了他的“小绵羊”。不料正“春风风人、春雨雨人”的幸福时刻，突然狂风暴雨袭来，他们的绵绵情丝被风吹雨打去。 他成了“右派分子”，她也挨了大字报。尤其得了她一记耳光的人更是墨迹淋漓、言辞酣畅，一篇又一篇大字报：“资产阶级思想”“站在什么立场”“和阶级敌人打得火热”……大字报上一串接一串的炸弹一般的惊叹号，铁钩一样的问号。 领导找她谈话，语重心长的提醒她要爱护自己的政治生命。她横下一条心，主动要求下放。“忽儿恶浪平地起，棒打鸳鸯两分离！” 从此他们失去联系。她背上沉重的“十字架”，“可怜风月债，怎偿还？”十年后她和一领导干部结良缘，脑子里却还是他的影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疲于奔命的拼搏、上进。 丈夫不能忍受冷漠，另处寻花它地问柳，最终是劳燕分飞。法院劝她丈夫：“她是个党的好干部”。丈夫很坚决：“我需要的是一个好妻子”。 她告诫自己一定要经受住考验，决不能“琵琶别抱”。十年后，说服自己和一老同学结了“秦晋之好”。不料仍然旧情难忘，再次投入了一心一意对事业的拼搏。她的“二任”非常压抑，忍受不了妻子冷漠。又十年后“二任”终于撒手人寰。 “文君新寡”后，她常顾影自怜，叹“单丝不线、缺月难圆”。有人牵线搭桥，然而这个不合她的身份，那个是她部下，又胸无大志…… 她的命运循着“十”的整数的轨迹运行；二十初恋偏遭“棒打鸳鸯两分离”；三十踏上婚育路，四十荆分钗剖；五十重组，六十“文君新寡”。 人生多舛，灰飞烟灭，从此她不再期待有新的故事。不料新的故事寻上门来了。偶然知道那个忘不了的他，已经落实政策调回了原单位，妻子又已经病逝。她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在“热线”中互相安慰、回忆当年：“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五十年离索！” 他滚动带轮子的旅行箱来了，她按捺不住激动，接纳了他，为了还这五十年的情缘债，决定再续琴瑟。她默默的念叨：再也不能失去：“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更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相来往”。 七个日日夜夜关门闭户，他们如同久旱逢甘雨。有人说当一年官会增加一分官气——她没有。有人说她像个“马列老太”——她不像。她还是当年那样活泼开朗，还是他当年的“小绵羊”。他高兴得不得了：“暗喜春江依旧”。 七天后他们才走出房门。一出门就有人老远的“厅长厅长”的叫，有人三步并两步迎上问候。她时不时的招手示意、颔首微笑，把他介绍给自己的部下。知道他是厅长的老朋友，他们格外的热情…… 海水碧蓝、波涛不惊，海浪线由远而近翻滚过来，变成了一条条美丽的白色浪花。树木草地回青转绿、百鸟争鸣、百花赛艳、处处缤纷。 然而春色并没有给他们带来新的灵感，他们在花香之中没有更醉，在鸟鸣声中不能更晕。一声声的问候声音，如同猛击一掌忽然把她惊醒，她重新记起了自己。 一阵风吹来，把她那刘胡兰式的英雄短发吹起，她时时立得挺直，迈着方步、背着手，望天空不言不语，一派飒爽英姿，似乎要驾驭大自然，不许云彩流动，制止海水翻滚，不让草地回青转绿。 她忽然失去了那七个日日夜夜的激情。回家的一路之上她一言不发。 一到家她便开始数落；怪他没一点身份，还责备他的话太多，太口无遮拦，太不注意维护她的身份。更是怪他脑子里缺乏政治，怎么随便接路人塞给他的传单？怎么和一女孩久久握手不放？怎么和并不熟悉的人搭腔？ 她三申五令，要他以后少出门、少说话、少握手，小道消息不许搭腔，不许对女孩热情，不许接传单，要他记得：“没有正确的政治观点就等于没有灵魂”。 她真的成了“马列老太”，爱沉思、唠叨、指点、教导，爱聒噪、啰哩啰唆。还交代他该听的听，不该听的不要听，该笑时笑，不该笑时不能笑，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许说，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该搭腔的搭腔，不该搭腔的不准搭腔。她忽然变得冷静、矜持、理性。他则忽然从梦中惊醒： 皓齿白，黛眉轻，眼眸明。一弯明月照绿汀，几含情！ 平地忽生风浪，乍晴乍雨乍阴。赫然不是一路人，令人惊！ 他想起李铁梅的唱词：“红灯高举闪闪亮，照我爹爹打豺狼，子子孙孙打下去，打不尽豺狼决不下战场”。她成了李铁梅，撑起胳膊昂着脖子，朗朗高唱入云霄。 他决定离开。自己已经几乎“散架”，于是只好拨手机，要外孙来接他回家。他躺在自己家的沙发上吟了一首“三句半”： 她的要求太过高，油盐柴米锅碗瓢，丈夫保姆一人包——吃不消！ 见人说话要用脑，不许东扯西叨叨，看见女孩远远逃——太难熬！ 人多不准凑热闹，信口开河更不好，马列原则要记牢——难做到！ 耳提面命太多了，清规戒律一大套，日久精神会垮掉——快快逃！ 电话铃声骤起，他望了来电显示，没拿起话筒，他怕自己的立场动摇，怕又重续鼓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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