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四节课,美术。他笑吟吟地走进我们的教室时,我还是微微吃了一惊。虽然早知道他在这所学校教美术,但没想到会带我们这个班级。站在讲台上,他用目光环视了一圈,与我的目光碰了一下,微微颌首一笑,转向他处。
我也裂嘴微笑了一下,目光转向窗外。
对于课堂上的美术课,我向来敷衍了事。我五岁学画,画了九年,且小有成就,在省市,全国的各项大赛中没少获奖。课堂上教的一般都是美术基础,我几年前已经学过。要不是因为母亲的工作调动,从一个四季如春的南方城市到这个风沙肆虐的鬼地方,美术课,我可以明目张胆地看小说。美术作业对我来说太简单,十几分钟就搞定。
他在前面讲课,我的目光和思绪鸟儿一样地飞出窗外,飞到遥远南方那个温暖的城市,惬意漫游。而今的这个城市,正值深冬。繁华的街道略显苍白和虚浮。
他的手放在我的课桌上时,轻轻地敲了敲。我从窗外收回目光,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课桌里掏出画纸,画笔,颜料,开始画他在黑板上布置的作业。他弯下腰,帮我正了正画纸。
在他给我们上课之前,我已经见过他。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离开了原来母亲给我请的美术老师。报名时,我的新班主任向母亲推荐了他。说他虽然年轻得很,不过二十几岁,但他的画在省市已是名声在外。
那个下午,母亲给他打过电话,领着我去他的画室。雪后初晴,朗空净云。阳光懒懒地洒在雪地上,折射出莹白的光。在我的内心深处,对陌生的东西,城市,人,事物,总有一些莫名的轻微的抵触。因此,我握在母亲掌心的手,微凉。
他的画室在一个小区三楼,我和母亲驱车前往。快到目的地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站在小区大门前的雪地里。母亲说:“那准是你老师。”驶到跟前,母亲迅速地打开车门。他笑吟吟地迎上来:“是瑶瑶吧?”母亲和他热情地握手寒暄。我低头看雪,用脚尖在雪地上画向日葵。
母亲把我交给他时,他看见我画在雪地上的向日葵,笑了。
十四岁的我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始终和母亲一起生活。本就沉默寡言。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更是孤独。我的南方口音很重,上课回答问题时间总让同学们哄堂大笑。慢慢地,在课堂上越来越沉默,从不举手。可有时候老师还是会点名叫我。每当这时候,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想原来的城市,原来的学校,原来的班级和班级里的老师同学。想生活了十四年的江南的深街小巷和深街小巷里的人,坐在椅子上摇着蒲扇笑眯眯的老阿婆,踩着高跟鞋打着油纸伞姗姗走过的邻家二姐姐,踩着三轮车慢悠悠从巷口穿过的别院阿伯……
北方的城市,过于空旷,空旷而冰冷。
画画,成了我的唯一的寄托。快乐,欢喜,年少的浅伤淡忧,都在画里。
我每个周六的上午去他那里学画画。他还教着其他学生。比我大比我小的都有。他的房子大概有100多平米,三间。一间是他的画室,两间教室,一间大的一间小的。我学的时间久,是不上教室去上课的。他的那些学生里,我是唯一在他画室上课的人,也是唯一可以随意进入他画室的学生。
我学画的时间和其他学生是岔开的,母亲交的钱不少,希望老师能单独辅导我。他也很尽心。他教画和原来的老师不同,原来的老师是先给我规划好思路,然后画一点指导一点。而他不同,他先让我自己画,他在一旁看书或者画他自己的画。等我画完了,他才走过来,拿起画笔,让我看着,做几笔修改。每一幅我画完的画,经过他的几笔勾点,总是蓦然出彩,让人眼前一亮,不由在心底一声恍然赞叹。他这样的教学方式,不仅给了我自由发挥的空间,也在不经意间点出了我的画缺少哪些底韵和内涵。初中三年,我的画也是看得见的长进,他可以修改的地方越来越少。有时候,他拿着画笔不知道从哪入手落笔,沉吟半天,放下画笔笑着说:瑶瑶的画,老师都不知道怎么改了。
他温暖的笑容像一杯温度刚刚好的茶,和从窗外流泻进来的暖阳一起,淌满我的全身。
渐渐的,刚刚从他的画室出来,我开始期盼下一个周六。我喜欢他站在我的身后看我画画,喜欢他衣服的上淡淡的烟草味若隐若现的传来,喜欢他轻微的呼吸在我耳边悠悠心旌神摇地荡过。喜欢他温和的笑容流水一样地暖暖地漫过全身。
时光飞逝,初中三年,有他,有我的画,我过得安宁而快乐。母亲看着从小生活在单亲家庭的我健康而顺利地成长,很是欣慰。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母亲,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虽然和继父生活在一起很尴尬,但我已经长大了,愿意母亲得到属于她的幸福。只是,我流连在他画室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下午也不回家,我在他的画室画画,他在外面的大教室里教其他的孩子。他上完课,也会叫我出去帮着辅导孩子。等孩子上完课,都走了,我们一起再在他的画室里画一会儿画,他画他的,我画我的,画完,他评完我的画,我也对他的画指手画脚一番,说到点子上的,他总点头一笑:瑶瑶说得是。
等窗外落下黄昏的幕布,他才会催我:“瑶瑶,回家吧,一会儿没公车了。”我磨磨蹭蹭地收拾好画具,把他的画笔和我的画笔都清洗干净才背着包下楼回家。不用抬头,我都知道他一定站在阳台,看我走出楼门。偶尔磨蹭得晚一点,他会送我到公交车站,和我一起等公车,看着我上车,等车开远,他才转身。
高中的学习特别紧张。母亲的意思,不让我学画了,安心读书,准备考大学。可拗不过我的坚持。依旧每个周六去他那里。可他说什么也不肯再收学费,他跟母亲说:瑶瑶有时间时就让她来吧。正好可以给这些孩子做做小老师。学费就不用交了。
就这样,无论学习多忙,有多少作业等着完成,我依旧的每周六去他那里,和往常一样,画画,做那帮孩子的小老师。日子,温暖而惬意。恍恍惚惚里,一些美好,一些傻傻的想法。在我的心底暗暗的生长,茉莉花一样静静地开着。
而他,在我们初见时,已为人夫。师母是搞行政工作的,特别忙,很少来他的画室。跟他学画几年,我只见过两次。风风火火干脆利落的一个女子。我一直很奇怪,他温文尔雅,师母雷厉风行,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走到一起?在我的心里,他的妻应该温柔娴雅,柔情似水。那些傻傻的想法,那些暗生的美好,在流年似水里,如歌吟,咿咿呀呀地在空旷的时光里浅生。
只能浅生,不敢在体内根深蒂固,任其滋长蔓延。
高三毕业,我填的唯一志愿是中央美院。他一直希望的。
要去报道的前一天,我去了他的画室。门没有关。他在等我。我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倚在画室的门口,看他在完成一幅素描。洁白的画纸上,明暗浅深的是我的脸。
眼泪忽地涌出来。轻轻地走过去,从背后拥着他的腰,把脸贴在他的背上,任眼泪汹涌。濡湿了他雪白的衬衫。
他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画笔,只是腾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环在他腰间的手。
此一去,是天涯。我们都明白。
中央美院毕业以后,我没有回到母亲和他在的城市。去了更为一个闭塞古朴民俗浓郁的小城安心习画,兼带辅导一些孩子学画赖以谋生。
又一个三年过去。我回到母亲的城市举办了一次个人画展。有一幅画挂在展厅的最中心。标明:无价。画上,是一个羞涩的小女孩低着头在雪地上画着一朵向日葵。若隐若现的,是一个男子温暖的笑脸,和向日葵一起,朝着暖阳的方向。
画展第三天,我刚刚送走几位朋友,转身走进画厅时看见一个我刻骨铭心背影。立在那幅画前。刹那间,眼泪盈眶。我走到他身后,轻轻地叫了一声:老师。他转过身来,目光晶莹。
光阴似水,哗啦啦流转。
流年如歌呵。百回千转。
只是,我不是他的音,他,也不是我的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