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回来了,在大门前等我。我笑了:“到底回来了。”他点头:“回来过中秋,散散心。”我们往广场走,和许多人一起。林浩问:“大棚还在吗?”我指了指:“在,卖衣服,卖鞋。”林浩笑着说:“好地方,高中时,我的鞋都是从那儿买的。”然后是沉默,一人点起一支烟,看摊主将衣服收进箱子,抱上三轮车,蹬走。“一到晚上,太黑了。”他解嘲似的笑,“什么也看不见,我就站在这里。”
“那些日子,晚自习下课铃一响,我就飞快地跑,跑过老槐树,跑过操场、主席台、灯光球场,然后站在大棚里。过了一会儿,就有同学回家了,一群人,也许是两三个。有时,没有一个人,只有我,站在石板后,等着她过来。”林浩浅浅地笑,“她过去了,我就跑回去,到教室继续写作业。”
“可是,太黑,你能看到吗?”我问。林浩向前走:“这一条街,穿过大棚,有光亮。”街上,很繁忙,刚出锅的馒头,喷香的卤菜,还有下班的人群。不像那些青春的夜晚,一个少年穿越校园的明亮,在大棚里,一个人站立,等候着一群人中的一个,从身边经过。也许,有她;也许,没有她。
他需要寂静,喧哗后的平静。平静中,喜悦开成了一朵花,不再忧虑地开放。“15年,还记着?”林浩不说话,让香烟在指间燃烧,一丝轻雾很快弥散在夕阳的余晖中。“曾经试着忘记,”他挠挠头,少年似的笑,很纯真,“但效果不好。”晚饭的效果也不好,一盘咸蛋,一盘花生,一人一瓶啤酒,林浩又要了一瓶。“她,现在怎么样?”漫不经心,又有些小心翼翼。“还好吧,开了家广告公司,其实就是印标语和各种各样的招牌。”我掏出手机,寻找着,“好像还有她的手机号。”
他没要。“就是问问,都过去了。”他深深浅浅地笑,竟然有一丝淡淡的忧郁,不像一个领导七十多名员工的老板,果敢而坚毅。我们就喝酒,深一口浅一口,不尽兴。
第二天醒来时,看到一条短信:“中午请你吃饭。还在那个小餐馆,小得精致,亮得舒服。”“要不要把她叫上聚一聚?”我试探着。林浩没有答应。“其实想聚聚,又怕没话说。”他看着窗外,“不像我们,是哥们儿。”他说得对,我们是哥们儿,高中时的同桌,寝室里的上下铺,毕业后靠写信然后打单位电话再打手机来维持感情的兄弟。“其实你知道,我写过一封信给她。”他竟然有一丝得意。
那时的她在班里很受男同学欢迎。但因为她母亲是干部,许多乡下的男生只是轻轻动了下心思,没有谱写成青春的诗篇。“后来,她没有给我回信。”林浩的话,让我想起,他曾经交给我一封情书叫我润色,说是他表弟的。于是,我罚他一杯酒,算是报酬。林浩没有拒绝:“也许是差别吧,当时,我们是自卑的。”他一饮而尽。
晚上没事,林浩叫我去大棚。我说:“凭什么,又脏又破的地方,我不去。”他打电话给我爱人,替我请假。“转一会儿,过完节我就回去了。”三十多岁的人,竟有些江湖风雨中的平静,让人无法抗拒。大棚里依然是黑暗,间或有两旁住户的灯光漏了出来,增添一些朦胧。我们走,看香烟一亮一灭的,在秋风中,传递温暖。一辆电动自行车悄无声息地从身边驶过。林浩说:“她也骑一辆,红色的。”我愕然,追问原因。
他招了,他说下午偷偷去看过,远远地看,看她忙碌着。然后是寂静,寂静中的光亮闪闪烁烁。
我们在水泥台上坐下,坐在白日讨价还价的地方。林浩感叹了一声:“还是没变,风风火火。”“约她来一段浪漫的故事,或者拼死拼活地爱上一场,与婚姻有关?”我说。他笑:“哪儿的事,回忆有错吗?”他跳下来,我也跳下来。“就在那些夜晚,我拼命地跑,提前来,为了守候她,看她安全地过,”林浩明显激动,“三个月零九天,我都在这儿站着。”
夜色中,我拥抱了林浩,像高二时,他因为困难上不起学,我代表全班同学将捐款交给他,我们真诚地拥抱。那次,因为友谊;这次,关于爱情,一场朦朦胧胧的白丁香般的感情。
林浩走了,回老家陪父母过中秋,他不愿意和她见面。他说走时就直接走了,不再打招呼。我也是,买过节的东西,带着孩子逛街,忙碌而温馨。妻扯了扯我的衣襟向前指着,是林浩,坐在银行大厅里,注视着对面。我知道,对面是她的店,她在店里,指挥着店员,复印、打字、喷绘、写真。我也知道,她肯定在店里,因为,那是她的工作,也是生活。我悄悄地退了回去,退回到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人流中,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宁静,同样属于林浩。下午的太阳照在大街上,光亮而透明。玻璃里的凝视在悄然进行,晶莹,如一颗玲珑的翡翠,在流逝中温润。
我知道,林浩还会去大棚。她的家在大棚里面的小区,要经过那一段黑暗和长长的空寂,林浩应该知道。15年的忙碌没有削减少年时的一段经历,他在寻找过去,也许,仅此而已。也许,用回忆疗伤,都市繁华中的伤痛,在故乡,可以被往事冲淡。我拨了他的号码,又停止。此时,他应该独自守候,一个15年前的女同学。而且,只是守候,远远地看,聆听,然后想象,让心宁静。
林浩回去了。他发短信:“上网,我们说话。”说中秋,说同学,说故乡的变化,当然,他说到了她。“其实,我想回去,只是看看,看她怎么样,因为,当年,在三个月零九天的守候后,我写了一封信给她,她拒绝了我,很高贵地拒绝了我。”“可是我平静了。当她抬着标语牌蹲下去钉钢钉时,当她骑着电动车带着孩子在阳光下驶过时,我知道,我该走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林浩不说了,他在等我。我什么也没说,发了一首歌过去,《香烟爱上火柴》:“如果你是我眼中的一滴泪,那我永远都不会哭,因为我怕失去你……”他发了一个拳头,很大的拳头,应该是坚强,男人的坚强。
我没有告诉林浩,我打电话给她了。我说林浩回来了,想找时间约同学一起吃个饭,结果太忙了。她“哦”了一声:“是在合肥的林浩吗?”我说:“是,做广告公司,发了点小财。”她笑了:“好,等下次回来,宰他一顿。”然后,爽朗地笑,没有沉默和犹豫,或者预期的伤感。
我也没有告诉她,林浩准备回来,在她面前,大声地说,我很好,我不差。但林浩没有,我也没有。我知道林浩的目光,在小城里穿梭,让平静归位,让真实出线。他找准了焦距,用心守候着一段往事和挥之不去的情感。
因为,青春没有过错。比如我,也曾在那个静静的大棚里,让目光游弋,穿越黑暗和焦急,点燃心中最初的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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