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子扬是在西湖边,他一袭寻常白衫却在众人中分外惹眼,影红同我打个眼色,笑得顽皮:瞧,是个难得一见的俊俏男儿呢!这小狐狸向来见了英俊男子就腿软,跟了我这些年,偏偏没一些长进。悄悄端详自己一身装扮,淡青色襦裙,腰下宫缔系一枚白玉蝙蝠佩,挑心髻上唯有一枝珍珠发簪做饰。影红说这样装扮的我妖媚又清纯,掩不住的诱惑。
莲步软软走过他身旁,故作不经意掉下袖中丝帕,这般动作是我从戏中偷学,却屡屡得手,以至成为我习惯伎俩。桃红色丝帕经清风一吹,柔若飘絮,善解人意的迳直吹到他足旁。他却恍若未见,依旧背手看着翠堤春晓,那几片柳枝翠叶似比我更活色生香。
不解温柔,让人暗自恼恨跺脚,早有登徒子捡了丝帕送上,我伪做羞怯,细细道谢。影红识趣,接过帕子,三两句就打发了对方。
“这里,似不是姑娘这等来得地方。”他终于漫不经心地转了脸,我瞧见那一双眸子分外晶亮。
“小女子原是庸俗之人,西湖美景也只有公子这等雅人才懂欣赏。”我轻轻回道,却因恼怒而绵里藏针,浑忘了自己此刻该是含羞带怯的大家闺秀。
他微微挑起眉,哑然失笑,很好看的脸,因着两条剑眉而更显英气。他看着湖光洌滟,吟道“湖上春来如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
我不假思索接口:“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
“姑娘并非俗人,何苦做些俗事?”他这才认真的打量。
身侧柳枝轻拂,扫过脸颊,撩起几丝秀发,我举袖纤纤两三指淡定把发丝拢在耳际:“既在俗世,免不了做俗人,俗人做俗事,那岂非理所当然。”
就是这三言两语,让我与他结识。后来熟识后,子扬大方的让我与影红住进他宅子,还屡次笑我初见时故作姿态:“啊,丢丝帕,这样烂的戏码,若在戏台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人会真使得出来,叫人忍笑得腹痛。”
影红不服,为我辩解:“林子扬,偏你瞧不见我们姑娘的好处,外头那些公子哥,哪个不巴巴的盼着我们姑娘垂青。”
是,虽与他熟识,却始终摸不透他心,那双晶亮双眸,瞧进去却象深潭,莫测高深。狐天生就有媚人气质,但我屡次刻意柔媚试探,却象石子丢进泥潭,连个声响都不曾有。本是出于意气用事,但瞧见他始终相同态度,不由更是起了兴致。
狐的修行原有两种,一种是采补人身真元修炼,另一种是吸取天地精华,逐日增进修为。因第一种修炼方式远比第二种方便快捷,很多同族爱走捷径,故此自古以来,狐的名声便不大好。我虽时常游戏人间,捉弄世间男子,却秉持第二种修炼,并非我有悲天悯人之心,而是世间能人众多,修炼千年着实不易,不愿为了贪一时欢而置自己于危险之中。
一日夜间,我对子扬起了捉弄心,夜间披了纱褛跑去子扬屋里同他下棋,薄薄纱褛,掩不住雪肤,他却只淡淡一笑,气定神闲同我下棋,我执白子,他执黑子,每起落一粒棋子,我便故意让衣袖从腕间滑落至臂弯,如雪如玉的白皙圆润,他却恍若未见。
我泄了气,有些着恼,故意扰了棋盘上棋子,仰起脸,上前扯他胸前衣衫:“子扬子扬,我可是不美?”
“子之青扬,扬且之颜也。”他瞧着我,嘴角微扬。
“那你可爱我?”
“别贪心,那许多人爱你还不够,非得多添我一个满足你骄傲?”他目中全是了然,轻轻把衣衫从我手中解脱出来。
真真气死人,把我比作无耻宣姜也就罢了,偏偏还取笑我。我赌气,转过身出屋,不再理会他。背后传来子扬笑声:“树青,你终究是不懂爱。”
我不懂爱,几乎嗤之以鼻。若千年修炼的灵狐柳树青不懂爱,那世间还有谁会懂爱?
但与子扬相处,的确可算是件乐事,夜来饮酒赏月,日间听风抚琴,春日里踏青赏花,隆冬煮酒论诗。子扬生性淡泊,对功名并无贪求,祖上留下些积蓄,供他一辈子花费倒也不愁。
影红耐不住寂寞,屡次三番让我离开子扬。“姐姐,何苦在他身上花费心思,那人不过是块木头,你这回算是认栽了罢!”
认栽,哪有那么容易?但影红却不罢休,终有一日,我厌烦她的劝解,有些话不经思量脱口而出:“影红,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我们各自走各自的道罢。你要去要留,我决不拦你。”
她怔怔瞧着我,眉目间有些讶然和失望,却什么都没有说,转身收拾包袱离我而去。
几百年相处的缘,竟也是如此下场,看着那一团如火红影走出屋外,我不由心下戚戚然。
子扬说,来去总逃不脱一个缘字,走了,便是缘分尽了,不必耿耿于怀。他这般淡然,似什么事都不放心上,我终明白,再怎样的诱惑也无法让他动容,这样的认知,未免让我失望。
日子一晃便到了年关,影红走了整整半年,我时常会想起她,或许她此刻正在哪里逍遥快活吧。屋外雪下的很大,窗前几株梅树几乎全变成白色,连香气都掩住,子扬出外访友未归,我懒懒坐在屋里烤火,捧着《诗经》发呆。
仆人王伯来报:“县老爷的公子陈允同求见。”我放下手里书本,也好,拿他填补一下无聊。那陈允同是世家公子,长得也算一表人才,同我见过不过两三面,因嫌他太过浮夸,我只在兴致来时才会应付他。
那陈允同进门带来了一屋风雪,我急叫:“关门关门,冷的很呢!”
陈允同掩上门笑道:“姑娘这般怕冷,我带来的这件礼物倒是合适。”他每次来都必带礼物,都是金银珠宝之类俗物,我意兴阑珊:“左右不过是些首饰。”
他却神秘把手里包裹打开:“这回姑娘却是猜错了。”我起了好奇,仔细瞧去,最后一层包布展开,一件火红色的狐裘披风正静静躺在里面。
那熟悉的气息,让我顿时心冻成冰,面色惨白,是影红,那是影红,不过半年,却叫人剥了皮制成皮裘放我面前。
“姑娘可要试试?”对方不识趣的凑上来,把狐裘要往我身上套。
我颤抖接过狐裘,抚那红色毫毛,柔软温暖,一如影红笑颜“这是哪里得来?”
陈允同洋洋得意:“这样上好的狐狸皮子可难得,我明白姑娘不喜那些俗物,是故特意从城外道观的清风道长处买来,若不是手快,早已经被人抢去。据说那是只修炼百年的妖狐,在城东王家兴风作浪,把王家的公子迷得神不守舍。王家无可奈何才请了清风道长上门捉妖,听众人说那狐妖本领不小,道长费了番手脚才捉住它。这狐裘也是神奇,就算在雪里放一夜也不会积雪,姑娘怕冷,倒是正合适。”
城东王家公子,那不是元宵巧遇,赠影红花灯的男子么?原来影红当日毅然离去,竟是去找他。我听得心痛如割,一手紧紧捏拳,指甲刺进掌心,却不觉疼痛。犹记春日山间,影红一身红色衣衫,发边别朵雏菊,双眸灵动,一笑便连整个山野都活泼起来。谁能料当日一别,却原是永诀么?
“柳姑娘气色不好,是否病了?”陈允同一脸关切。
牙齿撞击,发出轻轻的咯咯声,我深深呼吸,却止不住浑身颤抖,想要敷衍他两句,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屋门又开,子扬挟带风雪进来,无意中为我解围。陈允同与子扬在一旁烤火交谈,我自顾自搂着怀里的狐裘,为影红哀恸。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子扬唤我才清醒过来,陈允同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屋外天色已暗,炭已快烧成灰,子扬又加了两块木炭在炉中。
老王送了酒菜过来,子扬在炉上暖酒,又在一旁案上摆开碗筷,微微一笑:“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这首诗倒是应景。”
酒暖了,他执起酒壶倒了两杯,把一杯递给我。白磁杯里黄酒暖暖冒着热气,如果影红在该多好,她必定会饮得醉意熏然,有些人醉了会哭会闹,而影红她醉了便只是笑,笑得酒窝深深,眼波如水,她是最可爱的小红狐。是我不好,为了争强好胜,狠心放她离去,若不是我,或许影红还会活活泼泼的存在着。
一滴泪掉落在酒杯,泛起无数涟漪,我抬头看着子扬,他神情平静,眼神明澈。就为这样一个男子,我永远失去了影红,很不值。
“你的狐裘很漂亮。”子扬伸手过来想摸我搂在怀里的狐裘。我本能的用举杯的手推开他,酒泼了出来,撒在炭火上,火苗一下蹿高。
子扬有些愣住,我放下杯子,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多谢林公子往日照顾,树青就此别过。”打开屋门,风雪直往屋里灌,我搂着狐裘走出屋门,身后传来子扬的声音:“树青,这么晚了,又下大雪,你去哪儿?”
去哪儿,重要么?原本是不相干的人,何必管那许多。
风雪交加,刮在脸上生疼,雪花飘在脸颊很快融化成水滑落,离开子扬宅子后,我一路狂奔,辨不清方向,到了无人树林,才终于痛哭失声。那件狐裘搂在怀中,似搂着影红的尸首,我只觉心痛,象被撕裂。
我用法术挖了个坑,把狐裘埋在里面,又掩上土,坟前竖个墓碑。大雪很快将影红的墓铺上一层银霜,我念句咒,变了束影红生前最爱的杜鹃放她墓前。看林中影红的墓那么凄凉,不由心酸,影红最爱热闹,怕寂寞,放她一个孤零零躺在这里,让我不忍。也好,就拿王家公子来陪葬,影红既因他而死,他也别想偷生。
夜已三更,天寒地冻,连敲更声都冻得沉闷,我潜入城东王家。穿廊过院,整个王家,唯有后院的一间屋子还亮着灯,烛火将剪影投在窗棂,是他,王家公子。
悄悄在窗户纸上舔个洞,只见王公子对着墙上画像正垂泪,画像上女子一身红衫,手执一柄团扇半掩脸颊,巧笑嫣然,眉目神似影红。画像前案几上摆着香烛和几色供品,香炉中清烟袅袅升起。
“影红,影红,你可会恨我?否则为何魂魄迟迟不来同我相见?”王公子喃喃。我听不下去,人都是这般伪善,害死了影红却还故作姿态,让我恶心。
一脚踹开房门,风雪中,我如复仇使者冷冷望着他:“是你害死影红。”
王公子起先震惊,旋即镇定下来:“你是树青,影红时常提起你。你是来取我命的么?”他突然笑了,似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免得我余生都活在对影红的痛苦思念中,一了百了算是干净。”那样淡淡神情,竟不象作伪。
面对面而立,我分明看到他神容憔悴,只剩皮包骨,与元宵相遇时气宇轩昂不可同日而语。手中捏着一枚白玉蝙蝠佩,那是影红心爱的东西。当初我无意中得了这一对白玉蝙蝠佩,与影红人手一个,影红爱不释手,曾在我面前说:“将来,我会将这蝙蝠佩赠我心爱男子。”言犹在耳,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他留意到我眼神,珍视的将玉佩放在胸前:“是影红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情深如许,语气中掩不住的凄凉。
“影红她,她是否对你。。。。。”脑海中闪过一个疑问,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王公子却顿时领会“是,影红她为了修炼吸取我真元,但我真心爱她,心甘情愿。”
唉,影红影红,你怎会如此?为了修炼竟然不择手段,看着眼前憔悴又对影红情深至此的男子,我终究下不去手,一跺脚,愤然而去。
跑出王家,一时不知何去何从,风雪越来越大,我辨了方向,决意去找那清风老道的晦气。虽然明知此去未必能全身而退,但出口心头恶气也好。
赶到城外道观已快四更,那道观很小,除了前殿,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其中右面厢房竟然还燃着烛火隐约还传来人语声。我冷冷一笑,无声息靠了过去。
“师父,该您下子了!”
“不急,让为师好好想想。”
接着是棋子敲落棋盘的声响,那声音好过熟悉,我皱了下眉。灯火爆了一声,随即屋里传来低沉苍老的声音:“客人过门而不入么?倒显得老道怠客了。”
我心下暗惊,千年的修炼,却瞒不过他的耳目,清风的道行不可小觑。既被识穿,我也只能故作大方的推门而入,屋里桌上摆着一副棋盘,其中一人银须白发,仙风道骨,眼神却犀利,显然是清风无疑,而另一人却让我讶然失声“子扬?”
他垂下双目,竟不敢直视我。很多事在那瞬间被我串连起来,胸口如被重击,我手指颤抖指着他:“你是清风的徒儿?”
“是,清风道长是我师父。但树青,一切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你误解我。”他急急分辨。我再听不进半句,只觉自己愚蠢至极,还以为将人耍在掌心,其实,自己才是被掌控的那一个。难怪他总是那么从容淡定,在我用尽全身解数诱惑他时,子扬怕是在心底暗笑我无知愚蠢。
“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想取我性命,如今送上门,还不快快下手。”这世间最狡猾还是人,无论我花了多少心思努力混入人群想做个平常人,最后还是白费力气。狐就是狐,我为什么不能安安心心的做一只山林中的狐,绝望同悲哀浮上心底。
清风老道嘿嘿一笑:“徒儿,你半夜冒风雪赶来的一番心意,可有谁领会?我早同你说过,人是人,狐是狐,偏你痴心想点化她们,那只红狐最后还不是祸害人群,幸亏为师及早除掉它。这只白狐道行高深,若不趁此除掉,后患无穷。”
一番话,将我体内凶性逼出,今日生死在此一博,我再无顾忌,口中念咒,右手拇指扣紧中指根处,捏个手诀,将最厉害的手段全数使出。清风冷笑,长须无风自动,似有十足把握置我于死地。
油灯突然灭了,我眼前漆黑,心下有些着慌,脚步连连后退,还未退到门外,只觉有个人影压过来,出于本能不假思索的用力一掌击去。一声熟悉的闷哼接着是几滴温热的液体撒在脸颊,我闻到血腥味。
我已经退到门外雪地,有人随之跟出,并仆倒在雪地,我匆忙间念个光明诀,一团明亮火光在雪地燃起,照亮周围一切。
是子扬,他仆倒在地,一柄桃木剑由背后深深刺穿肩胛,血渗入雪地,化开一片殷红。清风顾不得我,脸色苍白上前查看他伤势:“子扬,你何苦为她挡这一剑,难道你还想点化她不成?”
我明白过来,黑暗中子扬原来是为了保护我才靠近我,却被不明真相的我误击中。
“为什么这么做?”
子扬皱着眉头,咳出几口鲜血,眼光定定瞧着我:“子之青扬,扬且之颜也。树青,原来我们的名字竟然同在一句诗里。”我记得这句诗是当初我问子扬自己可美时,他回答我所说,此刻提起,让我一时不明究竟。
我怔怔瞧着他,子扬眼神,热切又矛盾,充满了复杂情绪,不复当初的淡定。见我没有反应,他眉宇间有些落寞,嘴角勉强扯起个笑:“树青,你终究是不懂,不懂也好,不懂也好。。。。”他轻轻的叹了口气,无力的慢慢合上双眼,几片雪花飘落在他眼睫,融化成水滴滑下。
不懂?什么不懂?我暗自纳闷。清风却抱着子扬老泪纵横:“徒儿,你所作不值。”
不,子扬不能死,我不要欠他性命,而且他未同我解释清楚。我毫不犹豫吐出狐珠,喂入子扬口中,清风惊诧莫明:“你,竟然舍得千年道行。难道是我错了么?”
失去狐珠的我无力幻化成人,显了原形,瞧,千娇百媚的柳树青本相不过如此,世人只爱表象,若有人瞧到此刻的柳树青,可会有谁爱我?我突然不想子扬看到我这副模样,在他清醒前,我及时跑出道观,回到了山林之中。
这个冬季又长又冷,我找了处僻静山洞,瑟缩在里面不想动弹。有一天,又下起了大雪,风卷着雪花飘进洞里,我突然心血来潮,钻出洞,跑到城外道观门边悄悄窥视里头。大殿前有个年青的道士在扫雪,他扫的很认真,心无旁逸,似乎这世界上唯有扫雪这件事顶顶重要。我看到他的脸庞,很宁静很安详,就如我初见他时一样。
我痴痴的瞧着,子扬突然察觉了什么,抬起头看向我这边,我把头一缩,幸亏白色的皮毛同雪相似,他并没有发现我。他有些怅然的低下头,继续扫着雪。
我恋恋看他一眼,离开了道观。风雪终于停了,我跑到葬着影红的树林,坟头凄凄被白雪覆盖,若不是那一块墓碑,几乎分辨不出。我趴在影红墓前,忍不住掉泪,从前孤单岁月还有影红陪我,以后的日子都只有我独自一个面对么?
正在伤感,一支离弦的箭破空射入我身体,心被撕裂般的痛。马蹄声由远及近的的传来,我奋力抬头,陈允同坐在马上,俯视我一脸得意:“吓,好大只白狐,正好做件大衣送给柳姑娘。”
许多往事如闪电迅速滑过脑海,有西湖边初遇子扬,穿着纱褛诱惑他时,淡定的眼神,风雪那日子扬倒在雪地的失望,道观中扫雪的子扬。。。。。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子扬当日所说。不,子扬,或许我是懂得的,但既然要不起便只能不懂了。不知怎地,我解脱般的松了口气,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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