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见黎冉,追求她。轰轰烈烈,人众皆知。
不是没有人跌破眼镜,如一直宠爱万千于我一身的父母,如周遭熟识的亲朋。
不是没有人竭力反对,如多年来唯一推心置腹、情同手足的林暮。极力描述与陈列着种种厉害,语言锋利,陈辞慷慨。
我一应微笑,伸手去拍他的肩:“祝福我,林暮。你的祝福,于我,至关重要。你知道,我从来不曾如此肯定要去坚持,任何。”
林暮的眼光呈雷达光线将我从头到脚扫射:萧源。我的名字自他嘴边含糊地发音,继而消逝,空气中,一串模糊的尾音,被生生压下。如同一颗未来得及咀嚼便滑进咽喉的枣,只能囫囵吞下。
我微笑,将至他右肩的左手下移至他的右手掌,用力交握。林暮的眼神终于不再慌乱凌厉,他轻轻自我掌中抽出右手,眼神复杂地微笑:“萧源,祝福你。”
我闭上眼,满意地笑着。
我知他的欲言又止与不乏担心。多年来,我是纹丝不动的男子。抱书辗转于教室和图书馆,夏天白衬衣牛仔裤,冬天则是白毛衣。戴黑框眼镜,面容沉静安稳。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位居高官的父母为我所安排的一切,甚至爱情与婚姻。
28岁这一年的秋天,我却突然变成虬髯豪放客,叱咤风云,拿出全身多年来所蓄积的男性荷尔蒙,只一谋面,便统统运用在追求黎冉身上。
这样的鲁莽轻率,大失水准,将我多年来儒雅稳重的形象顿然损毁得面目全非。父母看我的眼神百折千回,终于只剩下一声重重的叹息。叹息之余,便开始全力为我善后。
二
在九月的霓虹争相闪烁的时分看见黎冉。舞台上华丽的灯光打在她纤细苍白的身影上,她极力地舒展着双臂,像一只垂死挣扎的天鹅。幻光灯为姿态的每一笔,增辉添彩。我瞪大眼睛,忘记呼吸。
直至舞剧散场,打扫的大妈铜锣一般的嗓门将我唤醒:“小伙子,散场了。”恍然惊醒,戏院早已是空旷无人,舞台偏角两侧的小灯斜照过来的光束昏浊地汇集成一个“叉”形,懒懒地投在空寂的舞台正中,无比萧索。
我咧嘴,转身,大步向前。
舞团的团长欣喜若狂地拉着我的双手,激动之情不亚于当年长征时期走散的红军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党组织一般,只差没有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诉衷肠。他似乎不能相信,堂堂一县之长的儿子,竟然会专程前来后台与他攀谈。
我淡笑,眼光在一群莺声燕语里扫寻。终于,靠最里的那个纤细孱弱的身影让我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我大力回握团长的手,他斑白渐染的双鬓使得我倏地产生一种温暖与亲近感。初时的罪恶与可耻感瞬然消失无踪,我微笑着眨眼:“以后我一定会常来的。”
自那日起,我开始疯狂流连辗转于市内一家三流的歌剧院,乐不思归。每日每日,面对神情惊诧的父母的面面相觑或欲言又止时,我总是泰然自若地自他们面前走过,脸上写着神采飞扬。
很快地,真相大白于天下。
这便是我想要的结果,欲擒故纵。
三
一直无比忙碌的父母终于在一个黄昏的傍晚与我进行了一次促膝长谈。状态一直持续在父亲铁青的脸色、母亲的间或叹息与我的一言不发里。
最终,父亲面无表情地对我甩下一句话,语气冰冷,是平日里向下属下达命令时所用的一贯口吻,没有丝毫感情色彩:“这般女人,玩玩可以。娶回家,绝对不行。与李书记家的联姻之事,你不得有任何差池或是闪失。”我毫不示弱地抬头驳斥:“我决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得了。”语气里满是笃定与勿庸置疑。父亲抬眼望,似乎不敢确定立于他眼前之人便是他28年来一直谦逊有礼、儒雅稳重,从来不曾违背过他任何意愿的儿子。许久,他伸手拍我的肩:“儿子,爸从不逼你任何。你知道,你从小到大,爸妈从来都是给予你最好,想让你没有遗憾的快乐成长。你过得好,便是爸妈今生最大的夙愿。这一次,算爸逼你,也当爸求你,咱不坚持,行不行?”
我微笑着耸肩,将父亲的手至我肩上滑落,不着一丝痕迹。“爸,我从来不曾如此坚持和肯定一件事。我也求您,成全我。”我望向他的眼神,依旧如此虔诚,满是期待。
父亲终于愤怒。他伸出的右手擅抖着直指我的鼻端,语气里满是激动与愤怒:“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你要真是要娶那个女人,你就给我滚。我萧正风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母亲嘤嘤的啜泣声在大而空旷的房子里显得突兀,余音缭绕,更显凄寂与悲凉。
我定定然望向父亲,尔后又定定然望向母亲,再将目光投扫至屋子内的每一角。终了,我冲父亲惨白地笑,语气里满是苍白:“爸,对不起。妈,对不起。”我看见父亲在听见此语时的身影的剧烈擅抖。我能理解他的愤怒,但却不能放弃我初衷时与一直以来的坚持。
母亲的低泣变成了哀鸣。她冲上来,一把抱住我,泪流满面:“儿子,你一直都这么听话的,从来不曾有过一丝拮抗与不满,你就再听你爸一次。好不好?”我轻轻挣脱,淡笑:“对不起,妈。正因为我从来没有反抗过任何,于是,我更加笃定地想要坚持这一次。这一次,我绝不会妥协。”
“啪——”清脆的一记耳光,重重地落在我的脸上,右脸颊火辣辣地疼。我下意识地捂着烧灼的脸,看着我眼前面目狰狞的父亲,仿若不认识一般。
“滚,你给我滚!滚出去,再也不要回来!”父亲咆哮。
呆立。
许久,我缓缓跪下,面向父母,沉重地叩了三个头。
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甚至在离家的一瞬,听见母亲陡然发出的悲怆的哭声。
我知道,从此,我便再也无法回头。
四
舞团团长的脸上不再绽放出有如菊花一般舒展的笑容,我开始看见他苦瓜一般紧皱的脸。黎冉依旧淡安从容地跳她的芭蕾,如从前一般,从来不与我讲任何一句话。
我总是或远或近地看着她,看着她如空气一般地在我眼前,渐远又渐近,渐近又渐远。
我送她大把的玫瑰和沾着水珠的花篮,我为歌舞团一掷千金,我买很多漂亮的珠宝首饰给她送到后台,我送她最华贵的演出服,我……
却从来未曾见到她对我展露半个笑容。刚开始,送她的东西被照单原样送回。后来,便成了团里其它女性所瓜分的公有财物。对此,我一笑置之,不问任何。
她不与我说话,一句也不。就连我原本准备的与她间或的对话,都成了我的独白与私语。
甚至连我众叛亲离净身出户被她所知后,她也只是一句没有任何温度的话语:“萧源,我不会因此而感动的。”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落在我身上半分。
我浅笑,摇头。
我只想爱你,其它,不要任何。
此举,为我初次见你时,便已是定格。
爱情有时,只是一个人的事。
我决定爱你,时间不多,就这一辈子。
五
我原本无额度使用的帐户很快被冻结,失去了经济来源,昂贵的花销令我无力承担。林暮捎信来告诉我,只要我肯回去,父母一概,既往不咎。
我微笑。我早知会如此,但我绝不妥协。
林暮看着我,脸上的笑容无比萧条:“兄弟,你何苦呢?女人么,哪里不是个找?”话音未落,他闷哼一声捂住鼻子,有血在不流地往下淌。
我脸上的表情狰狞无比。转身之时,我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以后再在我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就不是我兄弟。”
我开始尝试着找工作。之前工作的银行早已受父亲之托将我辞退,辞退之时,老板眼光里的百思不得其解让我讪笑不止。
四处碰壁,我开始觉得疼痛。但却绝没有想过要放弃。
我终于知道,原来愤恨,可以使一个人的反差如此之大。
如多年以来疼爱我的父母,竟然也可以将人往看不到光亮的角落里逼赶。
黎冉,我深爱的,决心想要守护一辈子的黎冉,却从不曾斜视我一眼。
她总是如同天鹅一般,高高在上,淡漠疏离。
六
终于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深圳的朋友邀我前去。我应允。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殊死一博。
待我荣耀之日,我再归来。
买了车票,我用所有的钱买了一束百合,来到歌舞团。
门口。
是黎冉那令我魂萦梦绕的身影。我迎上,递上花。作好了被她拒绝的准备。
未曾想,她竟伸手来接。
我似被雷劈定住一般,看着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拼命地摇头揉眼睛。
黎冉伸出右手来拉住我的衬衣袖,怯怯然开口:“萧源。你娶我吧。”
黎冉的话犹如一枚重磅炸弹,炸得我半晌没有回过神来。
黎冉的手一点一点地垂下去,她开始静默。
好不容易,我回过神,欣喜之情不能自已。
我板着她的双肩,不停地重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黎冉抬头。我看见她潮红的眼圈,有水气要淌出来。
“你娶我吧,算可怜我,行吗?”她的头越来越低。
我一把将她拥进怀,泪水缓缓而下。
七
改道而行。
没有去那座繁华绚丽如天堂般的城市。
成都。
她说,她喜欢温暖的城市。
我很快地找到了工作,在一家外贸公司做客服。初时,我们租住在一间带有小小阳台的一居室里。每日每日,我行色匆匆地行使出入于公司与家之间,疲累无比,却是一脸的流光溢彩。七个月后,我们的女儿出生。再以后的日子,我升任经理,我们在城内的二环路靠街心公园的地方按揭了一套二居室的小房子。
黎冉任职于一家艺校做舞蹈老师,一星期上三天课,有很多的空余时间在家。黎冉很少说话,纵然她的声音美如天籁。她越来越静,坐着不说话的时候,空气中就浮着她游丝般的气息,如同即将要死去的人。
我会每天对她说三遍我爱你,我会不定时的给她送花,我会经常给她制造些小浪漫,我会抱着她和女儿,满脸的幸福与自豪。
女儿不像她那般安然静好,生性调皮,爱哭爱闹。我将全部心思投入到照顾女儿的身上,我为女儿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萧暖暖”。黎冉总是静静地看着我忙里忙外,有时,脸上会掠过轻浅的笑容,稍纵即逝。
就这样,背井离乡来到一座全然陌生的城。努力地为了生活而抗争,日子,过得艰辛,却是无比温暖。
我不知道,我的黎冉,是不是也有这样温暖的感觉。我甚至无法确定,长久以来,她是否快乐。因为我甚至,从来不曾见过她的喜与乐,悲与欢。
与父母间的联系,从来未有过。我只是在与林暮有限的联系里,间或知道他们的一些情况。林暮说,父母老了许多。林暮说,萧源,你那样待她,真不值得。
我在电话里的声音依旧冷然:“林暮,我说过,再说这样的话,你便不是我兄弟。”挂断电话,我听见女儿甜甜的呼唤。我连声应着,循声而去。
八
我一直以为时光会定格在这样温暖淡定的时光与年华里,匆容地缓行。却未曾想,依然会有偏差。
林暮来电,告知我父亲病危。
一刹,所有的怨恨土崩瓦解。多年以来我一直伪装的无比坚强,开始溃不成军。
我说小冉,我得回去一趟,我父亲不行了。
黎冉点头。
我说小冉,你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踏上回乡的旅程,心事如潮般翻涌难平。9年来的世事如影像般在我眼前不停地放映,我唏嘘不止。
父亲已经不能说话。
我看见父亲在弥留之际眼神里的无限悔恨与遗憾。
母亲在一夜间迅速地苍老。我看见她脸上的皱纹,纵横沟壑。
终于,我上前拥住她说,妈,跟我去见您的儿媳妇和孙女吧。母亲顿时老泪纵横,不住地点头。
后事很快料理完。
临行前,林暮前来,约我于一家幽暗的茶馆,并递给我一个小小的木盒子,示意我打开。
打开盒子,是一张银行卡与一张折得分外细致的信。展开信,父亲苍劲的笔迹映入眼帘:
源儿:
为父要向你说声“对不起”。我为我过去所做过的所有错事,向你道歉。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原谅我,这样多年以来,我一直在为我所犯的错而愧疚,却始终无法亲口向你说。
那一年,是我暗地派人玷污了黎冉,想以此来达到让她永远离开你的目的。未曾想,事与愿违,我却是永远地失去了你。
听林暮说你们有了个孩子,生活得很幸福。为父也可以安心地去了。银行卡里是我毕生的积蓄,用来给你的孩子作为教育基金。为父会在天上为你们祝福祈祷,祝你们幸福安康。
父字
泪眼中,我抬头,语调沉缓无比:“林暮,你是否知道那一年的事,是我父亲所为?”林暮不说话,许久,点头。
我又开口:“那么林暮,你为何不曾告诉我?”
“萧源,你如今生活得很幸福。而当初,你父亲确是,为你好。”
“砰——”一记重拳,狠狠地落在林暮的左眼眶上,顿显青紫。他捂住眼睛,蹲下身哀鸣。
我冷冷地开口:“林暮,从此以后,你我之间,将不再是任何。”说罢,我起身离去。
电话倏响。
我按下接听键,电话那端传来女儿焦急的带着哭腔的童声:“爸爸,你快回来呀,妈妈要死了。”
我的大脑轰然,一片空白。
九
省医院,监护室。
右手腕吊着药水的脸色蜡黄的黎冉,面无表情地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睛,表情迷离而涣散。我将水递至她嘴边,她不张嘴,不说话,也不看我。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她扭头躲开。
我在她床前坐下,轻声开口:“小冉,没事了。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你有事就叫我。”
她依旧不说话,病房里死一般地沉寂。
我又开口:“小冉,你睡吧。暖暖睡了,跟她奶奶一起。我把咱妈接过来了,以后,咱们一家好好过日子。你放心,暖暖很乖。”
黎冉倏地翻身坐起,挣扎着去拔手臂上的针管,竭嘶底里地大吼:“萧源,女儿不是你亲生的,和你结婚是因为我自私。你不要再滥做好人了!”我死命地抱住她,令她动弹不得,任她抓咬。皮肤上撕裂开来的疼痛令我不住地颤抖,我死死地抱住这个我深爱的女人,生怕一松手,就会失去她。
终于,她不再挣扎。虚脱一般地躺在我怀里,许久,不曾说话。
良久,她静静开口:“萧源,我们离婚吧!”语气淡漠疏离得似是在说着无关是非的事。却如此坚决,坚决如铁。
我看着她,坚定地摇头。
她平静如初,不再说话。
我伸出手去,抚她的脸。哭着笑了:“我知道又怎样?十年了,我爱你,但不贪心。就这一辈子,就够了。女儿是我们的,她叫我们爸妈。而我,萧源,这辈子,没有任何,就只有你。至少,还有你,所以,这辈子,我知足。”
怀中的人儿颤抖如棉絮,我低下头去看。黎冉紧咬着嘴唇,泪流满面。我伸出手去,替她拭泪:“小冉不哭,乖。”
一双手至我背后环绕而至,我的怀里,有温度高于汗水的液体在不断涌动……
十
没有人知道,暖暖三岁时的一场车祸,便让我知晓我不是她亲生父亲的事实,因为血型无法匹配。而我,亦永远不会让她知道,父亲临终时所抖露出的所有真相。有时,真相不必大白于天下。而我,只想继续着时光的脚步,延伸我依旧温暖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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