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你们,你们干什么?深更半夜的……”一个粗重愤怒的略带梦境的声音冲了过来。这时的胡海锋的左脚刚跨上门,听到这个声音,慌乱地把脚取下来。这是一扇只有1。5米左右高的自动门。但是由于心慌得厉害,脚不听使唤,本来是鞋子是侧着塞在两根钢管之间的,现在一慌,本来是要退出来的脚倒是一脚踢了出去,脚在外面不说还被卡住了,进退两难。手电的光束照着他的时候,他的左手扶着门,左脸抽动了一下,想挤出一丝笑,但是这个僵硬的笑纹只波及眼角就成了个疙瘩。旁边还站着四个人,刘桐、朱祥、林逸飞、舒心。
“你们这是要干吗?”门卫见五个人都没有说话,就先问了。顿时,大家你看看我,都动了一下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五个犯错误的学生被老师逮了个正着,都低着头。
“我们出去有点事……”胡海锋讪讪地回答。这时,门卫已经把门口的灯打开了。“嘶”的一声,惨亮的光束把每个人都罩了一圈,照得五个人心里像摔裂的玻璃一样,碎得发麻。
门卫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方头、阔嘴、挺着个西瓜大肚,以至他那条背心都没有能力完全盖住它,一条大裤叉裹着一双粗黑的腿,吸着一双人字拖,青黑色的大脚趾盖带动脚一起往上翘。
“要出去可以呀,但是不可以用这种方式。”门卫走前几步,靠着门,粗粗地说,“这样,你们给我一个足够的理由。现在也这么晚了……”
胡海锋已经慢慢地把脚缩回来了,显然是弄疼了,蹲在一旁揉着。
“我们给舒心庆祝生日。”朱祥缓缓地说,底气有些不足,所有人都闻到了谎言的味道。
“哦,舒心是谁我不管,这么晚了,快到十二点了,去哪里庆祝,这里是市郊,又不是城区。明天还要上班。”
“这个,我跟你解释一下。”胡海锋已经冷静下来了。“我们本来是要让你开门的,只是不想麻烦你,我们看这个门也不高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不好意思。”
“我们不出去了。”刘桐在一旁小心地说着,转过身要往回走。
“不是不让你们出去,只是这个方式,有点……”
“不去了。”舒心委屈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
“好吧。麻烦你了,抱歉,我们不出去了。”胡海锋最后作决定。他伸了伸腰,“困啦,走,我们回宿舍去。”
“切,什么事嘛。”看着他们离开的的背影,门卫吸着拖鞋嘟囔着走进了屋里。
除了胡海锋外,其他人都有是在这个夏天才进尼柯公司的员工,也是今年才毕业的。其中,林逸飞和刘桐是恋人。在这之前,他们都挤在胡海锋的屋里喝酒聊天,后来,朱祥说这屋里太闷了,提议出去走走,顺便去看看月光小镇有没有关门,再去喝几杯。那时大家都很有兴致,一致同意这个意见,可是,谁也没有想到会这样收场。
回宿舍的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默默地数着自己的步子。胡海锋进屋前,拍了拍了朱祥和林逸飞的背。
胡海锋躺在床上,被混合着烟草和酒精的气味包裹着,像一株属于晚上的植物一样,寂寞地伸展。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又皱起眉细细地想了一遍,还没有想完整就笑开了。他燃起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任烟雾在自己的眼前缠绵着,忽近忽远地游动。胡海锋的笑魇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混在淡淡的雾气中,起起伏伏。
二
第二天,该上班的时候还是上班,谁也没有提起这件事情。
他们都有一个习惯,晚饭后都会在公司出门不远的一座桥上看看,走走。用林逸飞的话说就是寻找一点琐碎的幸福,看看不属于自己的美女帅哥,看看不属于自己的跑车,然后看看自己,对自己说要努力奋斗。林逸飞是一个在朋友眼里很风趣的人,和朋友在一起很活跃,像个孩子。他从来不去想太复杂的事情,伤脑细胞。他觉得天天站在桥上看着车来车往,给自己加加油,骑车带着刘桐去吃麻辣烫和臭豆腐,看着刘桐甜甜地吃冰淇淋,这就是幸福,别无所求。在他看来,工作和在学校的生活没什么异样,只是把上课的地点挪到了工厂,哪儿都一样,因为哪里都刘桐陪着。
这天,他们趴在桥上谁也没有说话。放纵的车流、沸腾的人群、迷乱的霓虹灯,凌乱随意地洒在夜幕下,不知疲倦地闪烁着。胡海锋是最后一个来的,他好像没有昨晚的尴尬,干净的衬衫,洁白的笑容,一目了然地出现在大家面前。
“昨天的事情都过去了,大家还想着哩?”胡海锋拍着林逸飞的肩。
“其实我觉得没什么糗的。过几天大家都忘记了,你以为别人对这件事情的好奇度有多高,过几天,就会有新的事情让他们好奇了。”林逸飞笑着说,他笑起来的样子像打开闸门的水一样,哗哗的。
“我的心又没跳了。”听到这一句话,大家都转过脸盯着胡海锋。他正用手摸着自己的心脏位置。看到大家都看着自己,裂开嘴笑了,“别慌,我心跳过慢。正常,不会这么快就挂的。”
“奇怪,怎么还有这种事呀。第一次听说。”刘桐奇怪地看着胡海锋。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心跳一直都比常人快哩。”舒心不以为然。
“真的?”大家一齐问他。
“不会是为了和某人有相似点才故意说的吧。”林逸飞坏坏地笑着问。
“什么呀。这个世界上实话总是没人信。哎,什么世道啊。”
“来来来,你们俩站在一起中和一下。”朱祥说着把两人推到一起。“嗯,不错,挺配的。”
这一弄,大家都哈哈地笑起来。舒心用金属感的眼神看了一眼朱祥,然后走开了。
胡海锋唱起歌来,他有一幅好嗓子,虽然声音里没有很多流行元素,但是听起来倒也有一种真实的质感。
“不如我们去K歌。”有人提议。
在昏迷的灯光下,几个人扯着嗓子吼出自己的歌,这些任性的声音,只有他们自己才懂,可是谁也不想拒绝。
林逸飞故意把舒心和胡海锋挤在一起,然后抢走了麦克风。舒心这时倒有些不自在起来,说不清是为什么。有时候某些感觉你可以逃避,但是不会让人遗忘。胡海锋还是清朗地笑着,跟舒心聊起以前读书的趣事。有一次不听话没有写完作业,被老师罚站,站了半小时后,因为自己实在站不住了,又不敢违师命,所以就装晕倒。这时候,老师慌了,那是个年轻的教师,她当时也弄不清楚状况,吓得哭了。
舒心在旁边坐着一直很认真地听着有关他的一切,以前这些都与自己无关,而现在,她多么希望了解他的一切,包括爱情。
舒心早就与男友分割两地,他也有了新的生活。可有时候,爱情就像撞在墙上的鸡蛋,虽然已经碎了,却又黄黄白白的一团,模糊不清,牵扯不断。但从这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接过远方的电话,她想忘记过去。等和被等都是一种宿命的凄凉,早已注定的结局,她不想再徘徊。
三
朱祥辞职了。
走之前,他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有人问。选择本来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去刺伤他。每个人的路上都会碰到很多人,有的人会给你打个招呼,有的人会陪你喝一首歌,有的人会陪你走一段路,有的人会给你希望,有的人会绊倒你,你可以选择怎样走完自己的路,选择走哪一条路。
生活还是和以前一样,上班,吃饭,下班,偶尔喝喝酒,到桥上去聊聊天。舒心出门时不再一直和刘桐挽着,而是悄悄地站在胡海锋的身边,然后仰起头,有意无意地看着胡海锋。那眼神就像从原野里带来的一朵山菊,虽然诚实得让人心疼,却也芬芳自如。
周末,胡海锋在屋里摆弄着吉他,好久都没有拿出来了,外面黑色的袋子上面都铺满了灰尘。他在想,不知道拂去这些灰尘是不是还能弹起曾经的歌。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叹了一口气,最终又轻轻地放了进去。
二年了,他一直在不停地思念、等待、迁徙、驻足停留,曾经的幸福与美好在露露离开的那一天都被收回了,残忍而又冷漠,那些迷人的幸福在漫长的等待中拮据得揭不开锅。露露一直没有和他联系,当初离开的时候说好,这把吉他一直会等到她回来才开始亮出最新的歌声。可是这份等待就像一条无拘无束的鱼,天天在水里游来游去,不知道哪一天会停在你的面前。那些不动声色的思念,虽然像烟花一样绚烂,带给人留恋,可是渐渐散开了,没有一丝回音。
舒心打电话来,说是在月光小镇等他。没等胡海锋回答就挂了电话,胡海锋躺在床上没有动,说实话,他一点也不讨厌舒心,他很习惯她的温暖的眼神与淡淡的微笑,甚至有时候还有些留恋。最终,胡海锋没有去,也没有给舒心打电话,没有任何解释,一个在房间里醉得不留痕迹。
对于林逸飞来说,这个季节是冷漠的。他那天不小心看错了一个数字,结果导致整个季度的产品不合格。现在看来,离开是唯一的路了。虽然刘桐一直在鼓励他,也一直相信他,可是他心里还是难过得像刺骨的寒风一样,被刮得生疼。
刘桐留下了。又多了一个等待的使者。陪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像一株开在深山里的兰花,悄然开放,寂寞吐芳,当它枯萎的时候,竟然还没有一个人路过,然后等待第二个春天的到来。
刘桐每天的事情就是上下班,接电话。林逸飞每天都给刘桐打电话,然后他们就徜徉在纯白而甜蜜的世界里。刘桐总是靠在床上,一手拿着电话,一只手抱着枕头,倾诉着密密麻麻的思念,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他们恨不得把每一分钟的电话相聚延长到一小时甚至一天。这种热烈的情绪像春日三月里满山的杜鹃一样,疯狂得无法遏止。如果可以的话,刘桐希望所有的时间都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因为停留在这一刻,她就不需要思念。一旦挂上电话,整个空间里又布满了冷清的孤单,让她看不到边际。
路旁的法国梧桐纷飞了整个秋天,渐渐地变得寒碜起来,消瘦得有些落漠。秋天就这样悄悄地过去了,还没来得及让人停下来看一个动人的笑。
四
“你看,前面不就是胡海锋吗?”刘桐推了推了舒心。
借着夜幕的灯光,舒心看到前现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背影在晃动,显然是喝多了,踉踉跄跄地在前面晃荡着。
舒心一慌,但还是故作镇静地说:“管他呢。”
“那好吧。我们不管。”
“我们还是去扶着他吧,真要是出事故了,就不好。”舒心还是按捺不住。
“你一个人去就好啦,我帮你拿包。快去吧。”刘桐抢过包,把舒心往前一推。
还没有走近就闻到一股浓厚的酒精味,舒心的手扬起来,又放下,最后还是抓住了胡海锋。
“你怎么喝这么多。”舒心一边埋怨一边扶着胡海锋。
“嗯?”胡海锋转过头,迷离的目光望着舒心,像从夕阳的余晖里夹出来的剪影一样遥远,舒心低头不语,她不想解释自己的行为,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那天她一直在等,等到所有的色彩都消逝,她才想到回去。可是今天……
“舒心”胡海锋醉意地喊了一句,然后把手搭在舒心的肩膀上,舒心的心跳加快,本来就心跳过快的她,在这里好像有点透不过气来。
“我没醉,我在等她。你认识露露吗?你要是见到她,就告诉她,我在等她。”听到这些话,舒心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嘴里还答应着“嗯,嗯。”
整个路上,胡海锋一直在讲着他和露露的一切,迷迷糊糊地说着他们的故事。舒心一路也晕晕昭昭的,记不清是怎么把胡海锋扶进房间的。这条路可能是她这辈子走过的最长最累的路。她一直在流泪,可是裙角飞舞的泪光在一个醉汉眼里就像灯光照了一下,除此之外,并不被赋予特殊的含义。守望和被守望,谁更痛苦,舒心的心里面一阵阵悸痛。
冬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胡海锋说要去找露露,这个决定像岩石一样固执,谁也拦不住。转辗得来的消息,露露在北方的一个城市。他像风一样飞过去了,北方的天气很干燥,可是因为露露的存在,好像一切都丰润起来。
敲开门,两人静立了很久,交织着时光的倒影,好像一切都从头开始。所有的怨恨、痛苦、无奈、在这一刻咆哮起来,胡海锋疯狂地把露露揽在怀里,狠狠地抱着。什么也不想,一切都归于零,所有的痛苦好像都平息了下来。
他们相互取暖,各自寻找对方的唇,他们贪婪地要求着,有些狂乱,所有的感觉都模糊湿润起来。谁为了谁而寂寞,又为了谁而痛苦,真的很累,在这纷扬的情绪里,谁也没有拒绝。
第二天早上,胡海锋醒来时,一个人也没有,露露不见了。只留下一张字条。写着:锋,对不起,你不用再等我了。也不要再找我了,流浪的人没有家。你找一个比我好的女孩,好好爱她。忘了我!
早晨的阳光悄悄地溜了进来,照在这张纸上,洁白如斯,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谁也不是谁的谁。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胡海锋继续在尼柯,舒心在,刘桐也在。
后来,林逸飞又回到了这座城市。
舒心找到了自己的爱情。
胡海锋错过了花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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