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的子宫内脱离出来,成为一个有生命的个体起。人就开始在坟前舞蹈,欢快,悲伤,斗智昂扬,垂头丧气,终究无法逃逸。
母亲去世时,我读高二,心脏病,死在手术台上,大出血,无法制止。在母亲去世的第一百天,父亲又结婚了。
我无法忍受他的无情,可他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于是我容忍了一切,包括那个女人,还有他带来的孩子。
父亲是个油嘴滑舌的人,整天活的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脾气暴躁。母亲在去世前一直受心脏病的折磨。最初一次昏厥,是在几年前。那时,我还小,在那些日子里,父亲总是殴打母亲和我,在一次殴打中,母亲昏死了过去,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在农村,男人打女人是常有的事,家家都是这样,几乎都习以为常了,而母亲的那次昏厥让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女人也是人。
在医院,医生告诉父亲,母亲有先天性心脏病,不能受任何刺激。父亲点了点头,蹲在医院的大门口抽了支烟,按照医生开的药方,抓了些药。然后带母亲回家了。
母亲是个好强的人,她希望她的一切都比别人好。她从医生那里记住的不是心脏病有多严重多致命,而是只要保护好自己,心脏病病人是能活到七八十岁的。于是,她仍旧拼搏,干重体力活,像以前一样,像其他的农村妇女一样,承担起家庭的百分之七十的重担。就这样,她再次昏倒了。
在医院里抢救了好多天,终于把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那一次,父亲和母亲都觉悟了,父亲在矿上找了份工作,母亲只料理些简单的家务。日子渐渐归于平淡,可平淡的背后始终隐藏着一个危机,像个定时炸弹,随时可以把这个家炸的四分五裂。
父亲在矿上挣的钱,他几乎不花,全都存了起来。每年家庭的支出依靠养的牲畜和卖掉的经济作物。那时,我很难理解母亲的行为。我一直抱怨我不能穿新衣服,一直抱怨不能吃好东西。这样的愤愤一直持续到我明白事理为止。
母亲一天天的消瘦,但再也没有晕倒过。我进入重点高中,更是为这个家庭增添了无尽了欢乐。
我常常俯在母亲的身边说,妈,你放心,我考上大学,去大城市,把你带到那里居住。去大医院,你会好起来的。那时,她总是笑,笑的美丽。
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雨,我和你妈准备去北京,让北京的专家看看你妈的病。好,好,好,我连应了三声好。因为在我的意识中,只要去了北京,回来的时候,妈妈就是一个健康的人了。
第二天,他们去了。第五天,他们从北京回来。关于她的病,母亲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停地唠叨在北京看到的东西。例如,女人的穿着打扮,住房,交通等等。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了羡慕与期盼。那时候,北京,这个多少人羡慕的地方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了。我暗暗发誓,长大后一定要把母亲接到北京。
夜里,我在隔壁听见母亲对父亲的责骂。在母亲生病的这些年内,父亲受了不少母亲的责骂。她总希望父亲按照她吩咐的去做,而父亲懒散成性,很难完整地做成一件事。那天夜里,母亲的责骂好像是因为在北京时,父亲对母亲照顾不周引起的。母亲责备父亲的不称职。父亲什么也不说,任由母亲发脾气。这些年来总是这样,母亲生气时,父亲就蹲在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烟。
后来他们谈到了钱。十几万,做换心手术。从母亲的口气中,我听出了坚定。她说,这手术我是非做不可。父亲闷闷地说,明天,我去借钱,凑够了,咱就去,在过年之前赶回来,安安稳稳地过个年。
冬天来的时候,我开始留校。父亲和母亲再次去北京的时,他没告诉我。是邻居告诉我说,你爸妈去了北京。
那天夜里,我心里空荡荡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像是在某处丢失了什么东西,怎么也找不回来了。我悄悄地爬起来,跪在院子里,清冷的月光洒在我的身上。我对上天祈祷:上帝啊!请让我妈妈平安归来,我愿用自己生命中的二十年来换取母亲的二十年。
可她再也没回来。
父亲来学校找我,鞫褛着身躯站在学校的大门口,值班室的大爷来教室找我。我跑到门口,他仍旧在抽烟。看见我,他把烟放在脚下面,使劲地蹭了几下。
走到我面前,我忽然觉得他老了好多,矮了好多。他说,雨,回家吧,你妈不行了。
我的心像是被巨大的顽石进行了剧烈的撞击,身体不由地向后倾倒,眼泪在眼眶内打转,我坚持着没让它流下来。跟在父亲后面,坐上了回家的车。
母亲的葬礼简单,几个亲朋好友在一起张罗了一下,就匆匆了事。只用了一天的时间,一切都安静了。母亲去世时,亲戚送来的东西,父亲又读让他们拿了回去。他不要,他什么也不要。他说,都拿回去吧,我会带雨好好地过的,留下这个儿子,我就足够了。
父亲告诉我,母亲除了心脏病,还患有其它疾病,在坐换心手术时,心脏已经完全溃烂,无法缝合,大量出血而死亡。
像是一个故事,像是别人的小说,而如今,我却孤零零地站在破旧的房屋内。
父亲又结婚了,在政府和保险公司赔偿了大部分资金之后。
他把我叫到身边,他说,雨,我们家不能没有女人,你需要一个母亲,我需要一个妻子。我再给你找个妈吧。
不行,我直截了当地回答,如果你再次结婚,我就离家出走。他没再说什么。他继续上班,我长期留在学校,不想回家,每次踏进家的门槛。我的心就会好痛的。
再次回家的时,父亲躺在床上。邻居告诉我,爸爸在上班中摔断了胳膊,至少三个月生活不能自立。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天都塌了,呼吸困难,我捂着胸口跑了出去。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
我亲爱的妈妈啊!为什么你要离开,为什么我要承担如此大的灾难。失去你,我失去了全部,在困难面前,我败得溃不成军。
我终于屈服了,在春节即将来临之前。他结婚了。那天,天下着雪,硕大的鹅毛大雪,纷纷飘落。那个女人带着她的女儿,来到我家。从此在这里住下了。
关于母亲,关于爱和生命
我什么也不叫女人,女人也不强求。从她那里我知道,那个女孩叫欣欣。一个很乖巧的女孩,和我相仿的年龄,只是没有读书。她告诉父亲,她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退学了。那时她的父亲得了重病,没有支付她上学的学费,于是就退了下来。
女人叫英,我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她。如果有人问,我就说,请不要给我提关于那个女人任何的东西。渐渐地村里的人也再和我提那个女人还有她孩子的事情了。
时间是消磨伤痛最好的武器,它会在你不知不觉中改变,改变,再改变。我对女人的态度也是这样。
日子一天天的流逝,我对失去母亲的伤痛渐渐地也淡了。有时放假回家,我甚至有些许的期盼。我不得不承认,那个叫英的女人的确很善良,对我很好。她从来不责备我,所有的东西都先让给我,她对她的女儿说:你哥哥要考大学,咱家是要出大学生的。这些话是我无意间听到的,我相信这是她的心声。
我无法理解一个女人是如何用宽大的心去把自己的情感倾注在别人的孩子身上。但我能够清楚地看清,这个女人对我的爱是发自肺腑的。
女人也死了,这让我很绝望。他们说,那是我亲生母亲对她的惩罚。
女人死之后,父亲没有提再续妻子的念头。他把我和欣欣叫到身边,心平气和地说,你们两个都长大了,以后我们三人就相依为命。
埋葬女人那天,我在她坟前发誓,我会对欣欣好的,我要像照顾自己的亲妹妹一样照顾她。父亲把她的坟葬在了妈妈身边,那天晚上,他在那里守了一夜。
女人的死都是因为我,她把我叫到身边,看着满天的星星说,雨,如果人死时还有灵魂存在,那么你的生母一定在静静地注视着你,爱着你。我虽不是生母,可你相信我,我会像你亲生母亲一样地照顾你,爱护你。
那天夜里,天空干净的透明,满天满天的星星像无数有着空灵生命灵魂的眼睛。我轻轻地闭上眼睛,对着天空,在心中默默地说:妈妈,我亲爱的妈妈,如果你真的在注视着我,那么请你给我身边这个女人一个机会吧,让她替你好好爱我,也让她替你,让我好好爱你。
救命啊!救命!
呼喊声从身后传来,我回身看见家里的房子冒着浓浓的烟。那声声的呼救声地欣欣的呼喊,还没等我回过神,女人已经跳了起来,然后奋不顾身地冲回家里。当我跑到家的时候,看见父亲从已经燃起大火的房子内跑了出来。女人拉着父亲的手,大声地呼喊着,欣欣呢?我的欣欣呢?父亲支吾着说,在里面,还在里面。
女人推开父亲,父亲倒在地上。女人大声责骂父亲,你怎么不救她,你怎么不救她啊!
大火已经彻底烧了起来,女人摇了摇头,嘴里痴痴地念着,不,不。然后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火海。
来了好多的村民,他们开始采用各种方式灭火。但火势不见小,反而愈加猛烈了。欣欣和她母亲没有任何逃出来的迹象。我用父亲的棉大衣,沾上了水。当冬季深夜寒冷的冰水贴于脊背时,我冻的掉了眼泪。是钻心的彻骨,还是对火海里母女二人的期盼。无法明白。
我匍匐于地,挣脱开父亲的阻拦。我仇恨的眼睛里透视着对他懦弱胆小的鄙视。他跪了下来,我视而不见,依旧冲了进去。
农村的房子并不大,一所大房子有三个小房间,用墙隔开。欣欣的房间是在母女来之后,父亲临时用废弃的木板和客厅隔开的。大火使木板燃起,无法穿越。一些木板已经被燃烧断开,烟气太浓,我什么也看不见,也无法张嘴,闭着眼睛往前冲,用脚踢。
我踢到了她们,蹲下来,才模糊看清,在女人的身体下面躺着欣欣,她们一定是被烟气熏的晕了过去,我急忙用浸透水的棉衣盖在他们身上。女人很重,我无力抱起。我们三人躲在一个足够容纳我们的湿棉衣下面,听天由命。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另外一个房间。父亲看见我醒来很是高兴,问我,感觉怎样?我说,我很好,欣欣和她呢?
父亲的脸色突变,背转了身。我坐立起来,用微弱的声音问:她们到底怎么了?
她死了。
上帝佐证,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我是那么地害怕提到死这个字眼,它像布满鲜血的锋利的剑,一下子刺破了我的胸膛。
欣欣呢?
她躲在外面的墙角。
我勉强地站了起来,决定要去看看她。
她蜷缩着躲在墙角内,我欲伸手去触摸她凌乱的头发,被她的手臂狠狠摔开,然后急忙把手藏在怀中,头始终埋在两膝之间。
我是哥哥,不要怕,没事了。我安慰她。
她听到我的声音,颤抖的身体渐渐地有所平静,她慢慢地抬起头,通红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额前有几缕凌乱的发贴在眼角,满脸的灰尘,看着我,不停地看,看了好久好久,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趴在我的肩上,哭泣的厉害。那一刻,我前所未有的坚强,仿佛间成长了好几岁,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大人。我抚摸她的背,用轻柔的语言安抚她,一切都过去了,过去了,不要害怕。
她突然从我身上撤离,目光仇恨地看着父亲。我转身看父亲,他急忙离开。
欣欣疯了,时而发作,发作的唯一原因是父亲。每当父亲靠近她,或者有稍微的动作,她就会发了疯地狂跑,嚎啕大哭,就像见了鬼一样的恐惧。
家里一切都安顿后,我返回了学校。临走前,我来到欣欣的身边,安慰她不要害怕,我会好好地照顾她的,那一夜,她睡的安稳。
当我再次回家的时候,父亲告诉我,欣欣不见了,已经好几天了,是在我去学校的那天晚上。我找遍了整个村落,包括邻村的大街小巷,最终在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告诉我,一个长相精致的陌生女孩在那天晚上跳上了一辆陌生的车。从此就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再也没有见到欣欣,我的精神开始崩溃,突然间很害怕,害怕出现在我生命中的另外一个女人,也许注定了我此生与女人结下孽缘。
寻找了那么多的地方,我疲劳极了,回到家里,一觉睡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父亲来到我身边,突然跪在我面前。直觉告诉我,欣欣的离开与父亲有关,但我不停地欺骗自己,不停地给自己催眠,这件是与父亲无关。可欣欣的出走真的与他有关。
他跪在我面前,不停地扇自己的耳光,我跳下床,和他面对面地跪着。
欣欣的离开,包括家里的大火都是父亲一手造成的。他强奸欣欣,遭到欣欣的强烈抗拒,互相厮打中,欣欣点燃床上的被氇表示反抗,发誓要与父亲同归于尽。尽管在大火燃烧之前父亲是极力抢救的,可还是无法控制大火的熊熊燃起,于是,在手足无措时,她抛弃欣欣独自逃了出来。
当我知道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情时,我无法自已地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然后恸哭着跑到女人的坟前,虔诚地道歉。内心的自责与不安,直到今天,我依旧无法释怀。
时刻,我想着离开这里。永永远远地不要再回来。于是,我高考的志愿书上,我填上了离家乡遥远的城市,然后留在了那里。
我大学四年从未回过家,在外面依靠打零工维持基本的生活。做过家教,洗澡,洗车工,发过传单,做过酒店侍应,网吧管理员。到过艺术中心演唱歌曲,戏曲,以此来换取零碎的费用。大学毕业后,我在北京一家知名的企业上班,工资很高。那年我回去看我的父亲,他老了。他站在破旧噪杂的车站出口处,看见我,老泪纵横。
父亲带我去母亲和女人的墓前,他没有哭泣,站在一边,不停地唠叨着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我走那天,要带走父亲,父亲说什么也不离开。最后他说:文,你心里有这个父亲,我心里就很知足了。我不能离开这里,你两个妈还要我陪她们,这里才是我的根。父亲还说,他此生已了无遗憾,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下落不明的欣欣。并求我一定要找到她,好好地照顾她。亲爱的父亲啊!你可知道,我这几年也时时在想念她,欣欣,你在哪?赶快回来吧。
2006年4月20日,父亲去世了。
2006年4月21日,我赶回了家,4月22日的葬礼上,我看见了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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