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里有两棵槐树,一棵是刺槐,一棵是国槐。国槐长在余伯的门前,余伯的家门向北开,刺槐生在同叔的门前,同叔的家门向南开。两家是对门邻居,中间隔了一条胡同,这条胡同很窄,对面走人都要侧身才能过去,夏天的时候,两棵树把两家连在了一起。
余伯、同叔同年生人,一起长大。刺槐开花的时候,同叔把同婶娶回了家。国槐开花的时候,余伯将余嫂迎进了门。
来年三月,刺槐花开时,同婶生下了一女,取名花。
槐花香了一条胡同,也香了一座村庄。
每天同婶余嫂都在门前的树下做活。花在一边的婴儿篮里仰望槐花,摘一枝槐花,花便会独自玩耍半天。余嫂肚子日渐胖大,同婶说,生个儿子吧,我们做亲家。转回头看看婴儿篮里的花,花笑得比槐花还要好看。余嫂抚着肚子,生个女儿就做姐妹。余嫂也来看花,花笑得也是槐花一般模样。
转眼间进了五月,国槐开花的时候,余嫂生下一男,取名国。
槐花又香了一条胡同,香里也有一丝丝的苦。
余嫂说,苦味败火,我们国会是一个好脾气的男人,是不是?!低头看正在吃奶的国,国停住吃奶,抬起笑脸看着余嫂。余嫂转过脸看看在身边婴儿篮里的花,花正在把掉落的槐花往嘴里送。小祖宗,槐花苦哇。余嫂比同婶还着急的阻拦着。同婶就笑,还没过门,就这样上心了,我省事了,要不就领你家去,两个孩子一起带。带就带,早晚是我们家的人。余嫂问花,是不是?是不是!花就笑,国也停住了吃奶,转过头看婴儿篮里的花,也笑。花看见吃奶的国,却哭了,哭的槐花簌簌的落了一身。
男孩子疯长,忙秋的时候,国已经可以满地爬了,花坐在一边看着国爬来爬去,不时地向他嘟囔着什么,小手指来指去。余嫂来给国喂奶,国吃住了一个奶头,花爬过去吃住了另一个奶头。一个场院子的人就笑,余嫂也笑。同婶也来喂奶,抱过了花,也抱过来了国,一个奶头一个,一个场院的人又笑。
大人们去忙活,两个孩子就在场院里爬,爬来爬去,爬过了年年岁岁,爬过了花开花落。
同叔在生产队赶马车,路边的野花采一些编一个花环给花,花戴头上像年画里的七仙女漂亮。余伯是好壮力,下坡劳作时捉一个蝈蝈给国,蝈蝈叫得好听,花听了也要,国不舍,因为花要,就给了花,蝈蝈日日在花的窗下唱歌。
同叔手巧,给国做一个木头手枪,打磨得跟真的一般模样,同婶把木头手枪柄上拴了红绸子,国别在腰上,像一个小英雄走来走去,花就笑,国脸红了。门外的小伙伴齐声喊,“花是花,国是国,小屁孩子一个被窝。”国冲出门去,小伙伴们嘻嘻哈哈的跑得无影无踪,国也跟了去。
转眼也就是一瞬间,一瞬间也就是十几年。花出落得是一个像花一样的大姑娘,国出息的是一个魁梧的小伙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说的就是他们俩吧。全村的人都羡慕,余伯余嫂,同叔同婶看了两个孩子就笑,笑得合不拢嘴,笑得眉毛翘老高。省了媒人的腿,省了媒人的话,两家在树下订了婚娶得日子,等到来年刺槐花开,同叔嫁女,余伯娶媳。
槐花开,槐花香,槐花开了娶新娘。
花更像是一朵花儿,在伙伴的簇拥下,出了自家门向左拐,抬起头,国穿了崭新的衣服站在自家门外正看她。红霞遮粉面,笑脸迎彩霞。左边的胡同出,右边的胡同进。左边出了娘家门,右边上了婆家的炕。一个村的姑娘小伙都来贺喜闹新房。
一日,胡同里来了一个瞎子,同叔的门上讨水喝,那时苦槐花正在怒放,黄色的花蕾铺满了小巷。同婶放下手里忙碌的针线活进屋,锅里还热的稀饭盛一碗,顺手在饭筐里拿了一个两和面的馒头,再拿一条盘子里给同叔下饭的过油小青鱼,瞎子的眼泪就下来了。
门外的槐树下,瞎子慢慢地给同婶说,你命里有一女,贤惠通事理,宜远嫁,不宜近娶,近娶不能白头。同婶抬头看看余嫂的院里,余嫂正拿了针线笸箩向外走。扯扯瞎子的衣袖,制止了瞎子继续要说的话。
同婶没有往心里去,毕竟是瞎子的话,自己的路还看不明,别人的生路怎么能明白。
苦槐花落了,结了串串的槐莲果,槐莲果经过高温蒸,然后再用红糖熬,便是槐莲茶。槐莲茶苦里带甜,却也是败火的好东西。让人烦躁的夏季,歇工的时候,在树荫下来上这么一碗冷透的槐莲茶,通身的清爽、舒坦。余伯、同叔都喜欢这一口。
以前收工回家,余嫂同婶都早早的把自家的小饭桌摆在了门前的槐树下,一壶槐莲茶,两只大青碗,两条条凳。过油的小青鱼、两和面的馒头、玉米面的稀饭,偶尔的换换口味,也是两家饭桌上推来让去的主角。
过门后的花铰断了黑油油的长辫,齐耳的短发越发透出农家主妇的利落。余伯同叔收工前,花已经将两家的小饭桌拾掇到了树荫下。花斟一碗槐莲茶双手端给余伯,余伯笑盈盈的接过,转手再送给另一张饭桌上的同叔,余嫂同婶笑眯眯地看着老哥俩。
日子就像是施了农家肥的庄稼,一日赛过一日。经春复历夏,转眼就是秋。农人的秋是很肥美的。田野已经是金黄色,就是村庄后面渤海湾的梭子蟹也是膏肓丰腴。
国把去年的钓线过一遍太阳,钓线用鲜猪血浸泡,拴了猪肠子,这是梭子蟹的美味。大海养育了鱼虾蟹,也养育了村庄的人们。国是强壮的汉子,也是勤劳的人,国有过日子的好身手。白天忙完场院的农活,晚上一盏保险灯,一套钓线,一个竹筐,钓梭子蟹的工具拾掇停当,渤海湾里再转一圈。海滩也不全是平川,也有沟沟坎坎,国即使闭着眼睛也知道这些沟沟坎坎的位置。国在田野里是一匹健马,在海里就是一尾灵巧的鱼。
那一天,国要出海,花的眼皮一个劲地跳,国说,没事的,很快就回来,看看花隆起的肚子,儿子还等我回来那。也不是每一次出海都会有收获,也不是每一个人出海都会转家来。后来,同去的人说,国已经上岸了,同村的一个人被海浪追上了,眼看着要沉底了,国疯了般去救他。国没有上来,那个人也没有上来。同去的人吓傻了,没有人再敢下去。
花跌跌撞撞地往海门跑,不管天还黑,不管风雨下。余伯余嫂后面追,在海边拉住了往海水里跳的花,赶来的同叔同婶吓瘫在了水地里。
海吞噬了国,也吞噬了花的幸福生活。全村的青壮年去海边搜捞国,一直无获,眼见着快到七日之期,花把结婚的大衣橱当棺材,放了国的衣服,埋一个衣冠冢在村后的祖坟。后来有一日,赶海回来的人说,海边漂来一具尸体,好像是我们村的人。花去了,余伯余嫂去了,同叔同婶也去了。尸体已经捞上岸,围了一群赶海的人。花分开人群走进去,尸体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有国的模样。然而,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尸体的七窍开始出水,然后是混合着血色,再然后是血,是红色的血。余伯余嫂、同叔同婶都知道这就是国,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婿。
重新安葬了国,看着忙碌家务的花。余嫂商议余伯,要不就让花生了孩子?余伯不同意,我们不能害了花,国走了,说明我们命里没有。花生了孩子以后再嫁人就难了,余嫂落泪。同叔商议同婶,要不就让花生了孩子?同婶把瞎子说的话告诉了同叔,同叔叹一口气。
第二天天不亮,门外嘈嘈杂杂乱一团,余伯双手插腰拦门前,花双膝跪当门,余嫂门后掉眼泪。走吧,走吧,打掉孩子,另找人家去吧。同婶站院门,余伯一席话,同婶两行泪,上前搀扶花,回转自家门,同叔院中立,晦暗面憔悴。
余嫂埋怨余伯,你不该对孩子那么绝情!余伯说,你不懂。同婶对同叔说,余伯不该对孩子那么绝情!同叔说,你不懂。
花还是执意把孩子生了下来。同叔同婶说,这就是命。花是在自家的炕上生的孩子。那晚,天出奇的黑,还有风雨。后半夜,花生了,一个男孩。余伯余嫂守在同叔同婶的院门外,听到孩子的啼哭,余伯余嫂也哭了,雨水掺着泪水,哗哗地流。
天不亮,余嫂端着圆盘推开了同叔的院门。红皮鸡蛋,放了红糖的小米粥。同婶迎出屋门,双手接过圆盘,余嫂眼泪又下来了。同婶向里屋哝哝嘴,眼圈却也是红的,老姐俩相扶着进了屋。里屋的火炕上睡着了劳累的花,还有一团白嫩嫩的肉,六只眼睛全在这团肉上。
日子的一天一天地过。那团肉是两家的宝贝,花终究没再嫁,守住了那团肉过日子。我们是一个生产队,我亲眼看到两家的老人对孩子的疼爱。那时我尚小,还不懂得属于大人们的爱情。后来,农村实行大包干,农田分到家家户户,在一起的时间也就少了,有时候在街上看到花领着孩子,一幅很知足的样子。再后来,听家里的老人说,花侍候走了同叔同婶,也侍候走了余伯余嫂。余伯余嫂走的时候,手紧紧地攥住了花的手。
前段时间回家,在街上又碰到了花。花已经是年过花甲,岁月的磨砺没有改变太多的容貌,还是那么一幅知足的模样。然后,我就想,爱真的是可以恒久的,它蕴含的能量,是人们无法明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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