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闹钟响了,林方习惯地从被窝伸出手按停,翻了一个身继续他的美梦。
窗前陆陆续续走过上早班的同事,叽叽喳喳的喧哗吵得他进不去了那个梦境,懊恼得索性爬起来靠在床头。
该死的闹钟,搅了那场浪漫的婚礼,林方心里郁闷着。
头还是晕。昨晚元宵节公司聚餐,林方一高兴多贪了几杯,本来不胜酒力的他居然能撑到酒会结束,最开心的是在歌厅时和王蕾的情歌对唱,同事们一个劲的鼓掌,俨然戏为天生一对。王蕾也不恼,斜睨着林方,似乎含情默默,似乎又不是,林方琢磨不透那水柔般的眼神,脸红着心却炽热。
王蕾是公司财务室的,那天来公司报到时林方对她就一见钟情。他曾将王蕾档案里的照片素描了一张,贴在自己的床头。
闹钟又响了。第一次响只能唤醒林方的手,这是他特意给自己预备一段赖床的时间,但第二次,必须得起来。
匆匆忙忙洗刷完毕,林方拿上几块饼干和两包燕麦片就出了门。
天很阴晦,太阳不知躲哪去了,只有阵阵凄冷的风呼啸着,刀一般划过林方的脸。林方竖起皮夹克的毛领,埋怨着这鬼天气,恨不得将脑袋也缩在毛领里面。
走进办公室,整理好文件,林方便开始泡那两包燕麦片。这几年,他的早餐一直是这样吃的,几块饼干和两包燕麦片。
燕麦片还没凉下来,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从那连续两短声的铃音里,林方听得出来是长途。
“您好,天方集团,请问您找谁?”林方拿起电话习惯地问候。
“是小方吧?我是爸。”对方听出了林方的声音。
“啊?爸?”听出是父亲的声音,林方愣了一下,很意外父亲将电话打到办公室座机上,平常父亲找他都是打手机的。“爸,怎么打这个电话?有事啊?”林方接着问。
“我在陈英家,电话本没带,只记得这个老号码,”父亲顿了一会,似乎哽咽着声音说:“陈英的爸爸走了。”
陈英是林方父母给林方相的对象。几年了,林方一直没有接受,但也没有拒绝,就这么拖着。林方很想回了对方,总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两家世交太深,让林方很是左右为难,总在盼着对方回了自己。
“去哪里了?”林方一脸的漠然,显然没明白父亲的意思。
“去世了,昨天夜里,”父亲哽咽着补充了一句:“你尽快回来一趟。”
林方木木地矗在那里,半晌,努动的嘴没说出什么。
请好假,赶回宿舍收拾完行李,刚出门时碰见了买菜回来的嫂子,嫂子是林方的老乡,平时对林方很照顾,见到林方急急慌慌提着行李出来,便问有什么事?
林方如实说了情况,末了苦笑道:“这丧奔的,还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呢?”
嫂子黯然笑笑,打趣的说:“还什么身份,女婿呗,你呀,拖人家女儿这么多年,这次回家,婚礼肯定得办了。”
林方莫明其妙,当嫂子和他开玩笑,再问,嫂子没回答,只感叹说:“你回家就知道了。”
二
路边,挺拔的白扬傲然屹立,光秃的劲枝顶着凛冽的寒风。天忽然下起了小雨,寒风夹着冰冷雨滴击在林方的脸上,刺骨的痛。林方又将毛领竖起来,跑到一处避雨的树底。车缓缓的驶来,林方招手拦停,拎起行李上了车。
一路上,林方无暇顾及路边的风景,一直在思考回去该怎么面对,思索着嫂子那句不经意玩笑的话,于忽然间又想起昨夜的梦,青涩的心底闪过一丝酣恬的笑意,然又被车窗外淅沥朦胧的烟雨掩没了。林方怔怔地盯着窗口,雨水击打车窗“啪啪”着响,一条条的水线被风吹得斜斜地滑在车窗玻璃上,一线散去,一线又起。
仿佛林方的心思,生生不断地扯着心痛。
林方极力追忆着陈英父亲的容貌。在林方的印象里,他是一位慈祥的长者,平易近人,和谒可亲。他曾任职过中学语文老师,中年时候丧偶,后一直鳏居,独自扶养着和自己相依为命的陈英。退休后,耐不住寂寞,便在村口开了一方小店,因为人慈善,童叟无欺,生意还很兴旺。
自父母给林方相了陈英后,林方去过陈英家几次,陈英的父亲每次都很客气,总是特别招待,林方却心不在焉。但只要和陈英的父亲谈起文学和诗词,便极具兴趣,每每会忘了时间,这时陈英是插不上话的。所以林方和陈英之间,倒没什么话题,有话题的,总是和她的父亲。
虽然林方从不愿叫他一声爸,可他似乎打心底认定了林方这个女婿。林方虽然觉得他们挺有父子缘,可却从不愿意承认他女婿的身份。
就像今年春节在陈英做客时,陈英的父亲破天荒的问起林方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林方心里咯噔了一下,吱唔半天没有开口,最终都是抱以沉默。
车在小站前嘎然而止。看着如此熟悉的环境,林方知道到站了,他提起行李急匆匆下了车。雨似乎停了,但风依然刺骨。因为家在乡下,还有不少路,立在寒风中的林方茫然不知所措,于是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父亲,他猜算林方快到站了,于是从陈英家赶了回来准备接林方。他让林方在站前等着,一会儿就开车过来。
林方老远就看见父亲的车,急急忙忙迎了上去。父亲开着车并没有急着回去,而是转到一处街道的角落,在一间小小的福寿店前停了下来。
父亲叫着林方一道,选了几件唁品,特意指着其中的千金被说:“这只是女婿才能送的。”本来就很沉郁的林方心中更加添堵。
三
父亲直接送林方到了陈英家。林方刚下车,便闻鞭炮骤起,哀乐阵阵。众亲悲凄的哭声撕扯得林方心碎欲裂。林方踉踉跄跄跌撞至廊前,陈英跪迎了上来,哭泣着用嘶哑的声音哽咽:“方,爸爸不在了。”
林方双手搀扶着陈英,双膝轰然触地。他强忍泪水,却终究没忍住,泪珠线一般顺着脸颊簌簌地滚下来。他用膝盖代步移至遗体前,郑重的叩首三次。然后,呆呆地看着已盖上刚刚那层千金被的遗体,曾经慈祥如严父般的长者此刻安静的躺在那里,他那不倦的教诲和叮咛仿佛还回响在林方的耳边。这个时候,林方心里忽然很想叫他一声爸爸。
次日清早,迷蒙蒙的天空又下起了雨,沙沙的雨滴落在瓦檐上似伤心人的呜咽。陈英把林方叫到书房,想让林方为她爸写一幅挽联,林方默然的答应了。铺开联纸,提起羊毫,看着窗外飘渺的冷雨,想着云际哭泣的暗天,听着堂前伤悲的哀乐,林方略略思忖,然后蘸足墨用极其饱满且凝重的颜体写下了两句:
一生清苦 替学生操劳 顿然仙去 天若有情天亦恸
两世英名 承亲友爱戴 惚尔鹤游 人即非故人且哀
写完,林方将纸铺在地上等待墨干。书房的布置清新典雅,错落别致,书柜里的书也分类摆放得整齐有序。林方今天没心思看书,扫了一眼书柜,目光却落在一本笔记本上。
那本摊开在一排书上的皮封笔记本是林方公司春节送客户的礼品,林方送了一本给陈英的爸爸,说是给他记帐用。见其摊开在书柜里,林方好奇地推移开玻璃门,拿出了那本笔记本。
随手翻一下,除摊开的那页写了几个字外,其余都是空的。林方猜想定是还没来得及记帐,正欲放回去,忽然觉得那几个字像是一首诗,于是又重新翻了开来,但见上面写着:
常恨殊途两不知
空对圆月恁愁痴
且将翁媪重逢日
贺作英儿喜嫁时
这种线条瘦硬,遒劲有力的柳体笔迹林方熟悉,不仅上中学时黑板上见到过,年年春节陈英家的门联都是这种字体。林方默默地看着,未能理解那意思,但又感觉,似乎和什么有关。
忽一阵激烈的鞭炮声打断了林方的沉思,是有亲友吊唁来了,林方放回笔记本迎了出去。
四
林方的父亲再来的时候天快黑了。此时林方独自坐在案前守灵,见父亲进屋,连忙把他拉到书房,询问陈英爸爸去世经过。父亲咂了咂嘴,叹着气说:“我们也感觉好突然,前天晚上元宵节,我们还在一起聚了的,大概夜里十来点才分开。昨天早晨起来,刚洗好脸,陈英就来电话,说他父亲于夜里去世了。我赶紧叫上几个乡亲匆匆奔过去,发现他一头栽在自己店中的酒缸里,当时,已经没气了。”
林方听了,心里说不出滋味。回想那首诗,分明就是元宵夜写的,虽一时还琢磨不透他想说什么,但可以断定,他是自愿离去的。他是想念故去已久的夫人了?是追随她而去么?林方在心里反复自问,找不到答案。
父亲没有觉察林方沉重的心思,长长的惋惜的舒了一口气,又接着对林方说:“小方,按照我们这儿的风俗,长辈去世是要守孝三年的,守孝期内不能办任何的喜事。”林方张着嘴看着父亲,等着他下面的话。“如果要办,就得在葬礼前。你和陈英都不小了,不可能再等三年,再说陈英她爸走了,你叫她女孩子家一个人孤零零怎么过?陈英爸爸在世时一直很喜欢你,早就想你成为他的女婿了,我想就明天趁他的葬礼你们红白喜事一块办了。昨天我问过陈英,她没意见,你也做个准备吧。”父亲说完,没等林方表态,便走出书房招呼客人去了,剩下林方一个人站在那儿发愣。
林方猛然间想起什么,转身抽出书柜中的笔记本,若有所思的盯着那首诗,回想着嫂子临别的话,回想着父亲刚刚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林方推开门,一轮红日在山坳间徐徐升腾,轻柔的霞光薄薄的笼罩着刚在沉睡中苏醒的宁静山村。白霜皑皑间铺在林地的落叶上,偶而一两声清脆悠扬的鸟鸣更映出了山林的静谧。
林方回到案前默默的续上一柱香。他现在心思全无,只想用心送好这位准岳父的最后一程。
日上三竿时分,追悼会结束。林方的父亲叫来林方和陈英,嘱咐着陈英的舅舅按程序主持他俩的婚礼。舅舅让林方和陈英双双跪在棺前,说了一些让陈英父亲安息的话,然后让他俩一齐朝着棺木磕了三个头……林方凝重的心里,暗暗的说出:“爸,您的良苦用心我知道了,您就放下心,安息吧……”
晚上,皎洁的月光洒在庭前苍翠的松枝上。堂内是喧嚷的宴席,堂外林方一个人静静的看着手机。王蕾为他这几天莫名的失踪显然是着了急,信息里的话语很是关切。可此时的林方没了往日的激动,他凝视着那轮皓月,断然间,短短回了几个字:“我在举行婚礼。”
这天夜里,林方又做了一个甜美的梦,梦见自己进行一场豪华而浪漫的婚礼:王蕾褪下新娘的婚纱,牵来娇羞妙曼的陈英,陈英的父亲端坐堂中央,幸福的接受着双新的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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