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深深的大山。青松翠柏，层层叠叠，绿色的潮头淹没了这里的一切。拳头大的一个山窝窝，住着将近五十多户人家。他们的耕作基本上还遵循着原始的刀耕火种。冬天，瞅准了一块地方，用柴刀砍出一个圈，放火烧了，来年一挖，种上些荞麦、苞谷之类，就等着秋天的收获，一切皆随自然。

　　文秀和龙同村同族，且比龙年长两岁。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每次相遇，文秀总是脸红心跳，用手指尖极不自在地抚弄着垂在前胸的发辫稍，而龙则手足无措，只是望着，一个劲地呵呵傻笑……

　　他们俩彼此情投意合，长辈们都看在眼里。于是，就给他们两家互相说媒提亲，两家人也并不反对。后来，两人共同翻过了五道山梁，走了几十里山路，赶到乡里办手续。龙一报生辰，才知道不符合婚姻法的最低年龄限制。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大山里的农民古朴未凿，上遵民法，下守族训。乡里代表国法，没有乡里的承认，男女不得结婚；长辈代表族训，没有长辈主持的婚典，男女授受不亲。二者同样神圣，缺一不可。法律无情，族训严厉。他们掐指度日，干柴等待烈火。

　　春天，文秀和龙在山林小径上砍柴相遇。此时此刻，山宁水静、四下无人，他们四目相接后便神使鬼差般折进山林深处。龙走在前，文秀跟在后。两人漫无目的，一路无语……

　　许久，龙停下脚步，丢下柴担，忽然转过身来，闷声闷气地问道：“秀儿，你真咯跟俺过啵？”

　　“嗯哪，咯还有假么？”

　　文秀偎依在一棵白桦树旁，轻轻地点了点头。

　　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射下点点光斑。枝叶碧翠晶莹，空气清新而馨香，林子里弥漫着一层如纱的薄雾。不时从里面传出画眉鸟婉转的歌声。一只母山兔不知想起了什么，从草丛窝里一跃而出，奔向远方。两只硕大的花蝴蝶，一前一后，纠缠不休，飞在前面的扑朔迷离，跟在后边的机智勇敢。后来，它们停落在一枝山茶花上，后边的蝴蝶拥压着前面的那只一齐跃入花蕊中，把花枝压得颤微微的。

　　他们两个人的目光一直追视着那两只蝴蝶。腾地，龙又问文秀：“秀儿，你晓理哪只花虫是公啵？

　　“这嘛事你也对俺话得出，俺不话给你听，话出嘴臊死人哩！”

　　“你话话听嘛！”

　　“哪还用话，压在上头的呗！”

　　文秀嗔怪地瞟了龙一眼，脸上羞赧地泛出层层红晕。丰满的胸脯急剧起伏，像两只关不住的山兔。龙雄兽般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用手捂住了“山兔”。文秀若抵抗若渴望，半推半就地挣扎着、滚动着、呻吟着……

　　几分钟后，文秀便结束了女人的一个时代。

　　文秀怀孕了！当文秀觉察到体内出现异常反应时，她吓蔫了。在族训宗法根深蒂固的小山村里，大姑娘怀孕是灭祖之耻。传说过去，村里的女人若是有了还没“迈门”就怀孕的，都要被族人强行绑到深山里去喂饿狼的。一想到这些，文秀就全身颤抖不止……

　　文秀跪在龙的脚下讨求打胎的办法。龙憨头憨脑地看了文秀半晌，才明白何谓“打胎”。他闷了好大一会儿，抱头蹲下，挨刀宰般哭嚎着：“俺哪晓理咋咯坠崽么！”

　　文秀心急如焚，坐卧不宁；龙也急得抓耳挠腮，如坐针毡。爹娘都是老实憨厚的山里人，可杀不可辱。此等丑事倘若张扬出去，决不会轻饶了他俩。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偷不算丑，抢不算羞，唯有男女方面出现问题，能叫人三辈子直不起腰杆，抬不起头。单是大舌头下的唾沫星子就足能把人淹死。唯一的出路只有神不知、鬼不觉地坠掉耻胎。

　　龙鬼鬼祟祟地打听了将近三天，才从一位车把式嘴里套出一个给牲口坠胎的土办法……

　　龙从山林里采来一捆拇指般粗细的野山藤，用牛油浸透。两人结伴钻进了深山，找了一个又黑又湿的山洞，手牵手钻了进去。

　　洞内潮湿阴森，四壁滴水挂苔。山风不断从洞口呜呜响着灌进来，像一头怪兽在兴灾乐祸地吹口哨。文秀喝下几大口凉水，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赤裸着身体平躺在冰凉的大石块上，泪眼汪汪地朝龙点了点头。龙咬紧牙关举起手中的藤条，向文秀那光滑细腻而略显凸起的小腹猛抽下去。

　　“啊——，龙哥！疼啊……”

　　文秀一声惨叫，接着又饮泣吞声地抽噎起来。

　　龙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秀儿，哥晓理咯样挺疼！忍一忍，行啵？”

　　文秀闭上了眼睛，紧咬着嘴唇。龙又举起了手中的藤条……

　　浸过牛油的藤条，柔韧坚挺，用此物抽人，表面无妨，实则内疼。龙每抽一下，文秀都惨叫一声。他噙着泪抽，她流着泪嚎。藤条抽下去，肝肠寸断；哀嚎发出来，五内俱焚。土办法惨无人道，那原本就是用来给牲畜坠胎的……

　　他们如此疯狂地自我折磨、自我摧残、自甘蹂躏。然而，最终也是无济于事，胎儿还是安然无恙，即便使用铁锤砸，恐怕也砸不掉这个耻胎。他俩全傻眼了，瘫坐在地上，又悔又恨，抱头痛哭……

　　时间不等人，一想到那天规般严厉的族训，文秀就不寒而栗。无奈之中，她只好凭道听途说的土办法擅自行动。

　　文秀瞒着龙偷偷钻进了深山，在没有人的地方，选了一块五六米高的石崖。她挺着微微凸起的肚子，艰难地爬了上去，然后就撒手闭眼跳了下来……

　　文秀听说从高处往低处跳可以把肚子里的胎儿蹦下来，她真的就去这样做了……

　　文秀一头栽下去，情急慌乱中头部着地，撞到一块尖尖的石头上，后脑勺出现了一个深深的血洞。鲜红的血液夹杂着白糊糊的脑浆，顺着血肉糜烂的洞口汩汩地向外冒出，沿着下面的尖石流到地上。

　　后来，龙抱着文秀惨死的尸体哭得呼天怆地。再后来，龙就销声匿迹了，一直没有回来过。传闻龙已精神失常，变得疯疯颠颠，不久便自缢而死；更有甚者，说亲眼见龙抱着文秀的尸体走进了一个大山洞里，就再也没见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