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西北某师大附中。
大教室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一束新鲜的柏树枝,上面缀满了学生们亲手做的小玩艺儿。围成一圈儿的课桌上放满了糖果、点心、饮料,还有十几只热气腾腾的火锅……
静怡是江苏南京人,文革刚开始时,她高中毕业就到大西北去插队,后来又被推荐到西北某师范大学化学系学习,毕业后就留在附中任教。每年除夕,她都是和学生们一起过的,也不知是她陪他们,还是他们陪她。
有人说静怡天生就是做教师的料儿,她说她从未想到自己能当上一名人民教师。直到现在她也常常不敢相信自己是一名教师。
记得第一次走上讲台时,静怡紧张到了极点,没有一点儿自信。想了好半天,原来准备好的一大堆套话(那还是七十年代,所以是一套非常革命的话)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我……希望……我们大家……能成为好朋友!”
静怡最后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此前那些还正用调皮、挑衅或满不在乎的眼光看着她的那些男孩女孩们都愣住了,随后一起热烈地鼓起掌来。静怡从他们的眼神里,分明看到了一种真诚和渴望——正是这一瞬的眼光,使她后来拒绝了许多别的选择。
静怡的父母从江苏来信了,说已经为她联系好单位,让她立即向学校打请调报告。静怡也准备回去了。学校领导考虑她一个人只身在外,也基本上同意了她的请求。
临行的前一天晚上,静怡的学生们来到教工宿舍看她了,那间只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根本坐不下,大多数都站在门外。学生们你一言我一语,极力挽留他们的老师。
“老师,您真的要离开我们吗!我们舍不得您走!”
“老师,您能不能不走啊!我们以后再也不调皮了!”
“我们保证听您的话儿。老师,您别走了!”
……那个晚上,好多学生都哭了。
学生们苦苦挽留的话儿使静怡从内心深处感到了巨大的震撼。她最初的想法动摇了。她想,还是先把这个班带完了再说吧!
于是,一次又一次这样的“再说吧”!就一直这么延续着到了今天。
暑假里,静怡回到江苏。
母亲给她领来了一个和她一般清秀的男人。这个男人彬彬有礼地和静怡聊了半个多小时。
“静怡呀!你也老大不小该张罗个家了。依我看,这个人还是蛮不错的,听介绍人说,如果你能调回江苏来,这事或许还能继续谈下去……”
“什么……他说什么?让我调回江苏!他是看上我那一点了?我的人,还是我的工作?只可惜我不是江苏,我是静怡!你去告诉那个介绍人,就说让‘姓陆的’跟江苏结婚吧!”静怡气的脸都绿了。
静怡不是冷血动物,她和正常的女人一样,也有七情六欲,也渴望得到爱情的滋润。静怡也想经历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然后成家,和她梦中的男人过上期望已久的婚姻生活。然而,她却从不滥用自己的感情,也不轻易接受男人射过来的丘比特之箭。
静怡就这样开始了自己特殊的情感生活——尽管有许多优秀的男人爱她,可她却依然独身一人。
静怡曾教过一个叫佳轩的男学生。他很爱学习,在班上成绩一直都很好。静怡对他很是看重,只是文革那时国家不实行高考制,只是讲成份和出身,实行保送上大学。
佳轩出身不好,根不红、苗不正的,自然与上大学无缘了。他高中毕业后,在农村插队当了两年知青。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恢复了高考制度。如今佳轩已经接了父亲的班,顶职进了一家国营工厂。他这次来是让静怡辅导他参加高考的。
静怡专门为佳轩借来了一套高考复习材料,一夜一夜地为他“开小灶”。后来,佳轩终于考上了西北某大学的中文系。
临开学不久,佳轩就来找静怡了。
“……静怡老师,我爱你。这个念头在我上高中那时就有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你能等着我吗?”佳轩鼓足勇气结结巴巴地说着,并且说的很直白。
静怡望着这个比她高一头但比她小十岁的小伙子,目瞪口呆,半天喘不过气来。她还是第一个遇到佳轩这么直接求婚的人,她注意到了佳轩那浅浅的喉结和嘴唇上的一抹绒绒的胡须,心跳又像第一次上讲台那样开始急剧加速。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佳轩!我……我可是你的老师!”静怡心情慌乱,语无伦次地说着。
“这我知道,你在我心目中永远都是我的好老师。可是,我真的很爱你,在上高中时就爱上你了。”
“我比你整整大了十岁!”
“这我也知道。感情是不能用年龄来衡量和限制的,我爱你,静怡老师,我会用时间来证明一切……”
一连几天,静怡彻夜失眠,圆圆的脸消瘦了。静怡拒绝了佳轩,他却依然来找她。每次临走都会留下同样一句话:“静怡,我会一直追求你的,直到你结婚——不管是跟我,还是跟别的男人!”
静怡怀着一种极度兴奋,近乎于犯罪的感觉,终于开始秘密地和佳轩来往了。她那因长期操劳而显得苍白的脸上也出现了少女特有的红晕。这个沉静的、自制力极强的女性第一次失去了感情的平衡。
在大西北工作了十多年,静怡这才领略到了黄土高原上爱情的真正风格。她又听见收音机里播放的《兰花花》。第一次真正听懂了那旷阔苍凉的曲调唱出来的《兰花花》歌词:
五谷子那个田苗子,惟有高梁高,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你要死来你早早地死,前晌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手提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冒着我性命往哥哥家里跑,见到我的情哥哥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哟长在一搭……
又是一个阴雨天,风里夹着几片漂亮的月季花瓣,那一片片粉红色的精灵,飘飘悠悠地落下,在雨水中打着旋儿流走了。静怡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心里涌现出那么一缕缕细若游丝的空虚感,也许是触景生情吧!
也就在这一天,校领导——那位和善端庄对静怡极看重的五十多岁的妇女——把静怡找到一个僻静处谈了一会儿话。
老校长谈的很温柔又很简单明了。意思是说静怡是一个很有前途的青年教师,还是市里的先进典型,目前要以她所从事的教育事业为重。不要把精力全放在儿女情长上,要她多听听周围人们的议论,注意群众影响。还要她相信,她的个人婚姻问题,组织上是很关心的。
老校长的话儿,静怡心里很明白。
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兰花花的时代已经过去,再说兰花花也没有说和一个小她十岁的弟弟死活长在一搭!还有他们双方父母亲友极力地阻挠,再加上那如同腊月寒风般看不见摸不到,但一样能刺进骨子里的流言蜚语——这些足以证实他们之间的感情是没有结果的。
静怡所教的那个班的学生目前正面临着毕业高考。她是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在佳轩和她的学生之间,她别无选择;她又是一个将近三十多岁的女人,在佳轩与社会舆论之间,她也别无选择。
静怡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用被子把头蒙起来,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
火锅里的汤水滋滋地响着,几个男生高喊着进来了:“涮羊肉喽!”
“哦——”教室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老师,我们感谢您,你所有的学生感谢您!”
许多学生的眼里滚动着泪水。他们知道,静怡老师为他们付出得太多太多。但他们却无力回报。
静怡所教的两个班,都以百分之九十的升学率名列全市第一。三十多年的风雨人生,她把自己的整个青春年华都投进去了!仅仅换取这么一声,她满足了。
佳轩一直没有来,静怡知道为什么。她两眼猛然一热,想忍住,但泪水还是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同学们,放鞭炮吧!”静怡怕这寂寞,匆匆抹去了泪水。
教室外的走廊里响起了海啸般的鞭炮声。
第二天一大早,静怡独自登上东去的列车。她每年都要回到家乡与父母亲人团聚。大年初一的列车可真够冷清的,一节车厢里只有静怡一个人。
一路的颠簸劳累,静怡随着列车的晃动阖上了眼。不知什么时候,列车外传来了旷阔苍凉的曲调:
五谷子那个田苗子,惟有高梁高,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你要死来你早早地死,前晌死来后晌我兰花花走。手提那个羊肉怀里揣上糕,冒着我性命往哥哥家里跑,见到我的情哥哥说不完的话,咱们俩死活哟长在一搭……
这不是《兰花花》么!静怡睁开眼,把目光投向了窗外那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空旷浑黄的荒塬上,挺立着几株白杨,一对青年男女站在那里正高亢地对唱情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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