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发黄的被撕裂的一张宣纸,上面龙飞凤舞的写着四个大字——妙手回春。只是纸的中间被人撕成了两半。就算再好的藏品也都不会再有价值。但这却是我隔壁的一个姓张的搞收藏的爷爷最为珍藏的一副收藏。因为这幅字是出自真正的中医写的……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福建一带有个很出名的大夫,真名记不大清了是陈秀还是陈晨什么的,只知道所有人都管他叫做陈鬼子。因为他是从国外归来的医生,原本他应该坐在宽敞的医院,凭借他从国外学来的医术造福百姓的,但是这个陈鬼子竟然抛弃了诺大的医院,和那样好的待遇窝在这个小地方当了个小中医。许多人都戏称他为共轭(gonge闽南话:傻瓜的意思音译)
每次听到有人骂他共轭,陈鬼子挑挑眉毛,然后与那人理论一番,说一些他老陈家中医传家云云。又急又快的尖细嗓音配上闽南话常常叫满满一堂的人都笑了出来。
像所有着名的老中医一样,这个陈鬼子也有着一身毛病,他每天只接待十三个病人,煎药照顾,他一人承担,谁要是动了他的病人,他就吹胡子瞪眼的,要么将动了他病人的那个家伙骂的狗血喷头,要么就用他那独特的带着闽味的嗓音道:“要么就让洼及诶狼诶夸(我一个人来看),要么就走……”他的儿子曾经为一个病人开了一副活血通络的方子,就被这个陈鬼子吊起来一顿毒打,一个星期大家都没看见那个年轻的中医出来。若不是他的医术真的很高明,中医西医都会,就凭这么一副臭脾气,乡亲们绝对会像对待不贞的妇女一样把他装在猪笼里丢到大海,眼不见为净。
像往常一样,陈鬼子抬头看着那副高高悬在医馆中央的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的从他父亲那辈传下来的因年代久远而泛黄的纸,嘴快咧到耳后根去了。这一天他打算早早的关门,因为今天十三个人都治完了,再治的话就砸了他的规矩了。门还没关完,一个带着斗笠的中年人背着一个白发的老人急速的跑来“陈医生,陈医生等一下。”
陈鬼子关门的手顿了一下“虾米系(什么事)。”
“救救瓦(我)阿爹。”中年人的脸因跑得太急红彤彤的,胸膛剧烈的起伏着。
陈鬼子转身离开“今天救得人已经满了,找别人吧!”
“我有钱,只要你救他,多少钱我都给你。”中年人腾出一只手摸向兜,满是老茧的双手捏出出一大皱皱的毛票,似乎还觉得不够,裤兜掏完了又掏上衣兜,摸遍了全身上下终于集了十三块二毛三。这在当时已经是一个小家庭两三个月的全部收入了。中年人的眼眶都红了,“给你,都给你,求你救救瓦啊爹。”
陈鬼子头也不回慢慢踱步回内堂,连话都没说。
“毋庸俩,及诶共轭摸下米良心俩(没用了,这个傻瓜没有什么良心了。)”生病的老人用颤微的声音说。(那个年代,福建那边虽说普通话普及了,但是即使到了现在,许许多多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会说普通话。)
中年人执拗的摇摇头,将生病的老父轻轻的放在地上,扑通一声重重的跪在地上,“陈医生,求求你救救瓦阿爹,瓦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你。”
周围一片寂静。老父的咳嗽声越来越大,中年人急的泪水流下。忽然从内堂走出个年轻医生,正是陈鬼子的儿子。年轻医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大步的走出门外,又轻轻地走回来,将门关上,大声对内堂道:“阿爹,人走了。”中年人和病老父,疑惑的看着他,中年人正想说什么,年轻人向他使劲的打着眼色,然后为病老父探脉,看舌苔,等等一系列检查做完后,眉头深深皱起,中年人又要开口,年轻医生赶忙将他的嘴捂上,状似不经意的大声向内堂问“阿爹,若是病人出现了……”
中医父子俩讨论着病情。中年人一头雾水,几次想问,都被年轻医生一个眼神瞪了回去。讨论了许久,年轻医生将单子递给中年人,中年人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年轻的医生刚才用这样的方法来向陈鬼子问诊。年轻医生走到一旁抓了几副单子上的药递给中年人,中年人感激地看着他,磕了三个轻轻的响头,也想年轻医生刚才一样,轻轻地背上老父拿着单子,轻轻地走出去。
年轻医生微笑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刚转过头,就看见陈鬼子站在他身后,猛地吓了一激灵,陈鬼子枯枝一样的双手伸向他,年轻医生吓得闭上眼睛,但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来,肩膀上被轻轻的拍了三下。等他睁开眼,陈鬼子已经踱步回内堂了,只是这次的脚步不像方才那样沉重了……
文革开始的时候,陈鬼子被批成了二月逆流,又因为他曾经留过学,又加了一条资产阶级尾巴的罪名。给扔去关了禁闭。
年轻医生含泪看望他时,他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阿爹……”年轻医生的声音都发颤了,只是陈鬼子不再用尖细的闽南话骂他了,只是长叹口气拍着他的脑袋“医馆,就拜托你了,不能给咱们传承了十三代,到你这里已经是十四代的中医没落了。”苍老的眼睛迸发出激动的光芒“你的爷爷的爷爷,去苗、壮、蒙、藏等地去学习医术,将中医的精华同民族艺术的精华融会贯通,你的爷爷,当年在抗日战争上久了无数个伤员,当年还被某个官员夸奖了呢!你不能堕了咱们中医的名声。”
年轻医生用力的点着头,陈鬼子看着自己的儿子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刚张,又闭上了。长叹一口气“我将所学的一切写成了书,放在了床后的左数第二排砖的下面。要好好的学,学不好就不要初来咋咱们老陈家的招牌。”
年轻医生重重的嗯了一声。探监时间到了,年轻医生被送了出去。第二天,他再回来时,那个陈鬼子已经咽了最后一口气,尸体被草席一裹,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年轻医生泪流满面。
培养一个好的医生需要至少五年的时间,而培养一个好的中医则至少需要十年时间。年轻的医生重新开馆的那一天,年轻的医生已经变成了中年的医生。
所幸的是中年医生没有染上陈鬼子那一身的臭毛病,一天有多少的病人,他就救多少,但是他的名声却没有陈鬼子那样响,他救的人近乎已经是陈鬼子救得人的两倍,可是他的名声连一条巷子也没传出去。甚至有人传言这个医生医死了不少的人,传言之细腻像是自己就是被医死人的家属一般。中年医生很愤怒,却又无可奈何。如此传言,他又能怎么办?难不成跟那人诡辩?这不反而坐实了他医死人了吗?他相信他这莫须有的罪名一定会被他的医术所抹去的。为此他便努力的钻研医术,努力的救人。
那天,天上下着倾盆大雨,今天应该没有人在来了吧!中年医生叹口气,关上门,点了柱香,向十三个写着已经故去的老陈家中医的排位拜了拜。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陈鬼子的牌位上,“阿爹。”他的声音颤抖着,千言万语还来不及说出,敲门声便响起。他赶忙打开门,只见一个妇人抱着宝宝走进来“医生呢?”
“我就是。”中年医生道。
妇人打量着他,这种眼神像刺一样扎着中年医生的心。夫人巡视着这个医馆,确定没有别的人后,一脸认命的样子,“真的没有别的医生了?”
中年医生嘴唇抿了一下,“就我一个。”
妇人转身欲出门,忽然想起方圆十里之内没有医院了,又转过身,换上了一个巴结的脸,结结巴巴的说这普通话“医……生,救……救我姑……娘。”
中年医生也没计较什么,给小女孩看着病,开了一副方子之后,妇人带着女孩走了。中年医生觉得刚才被蔑视的感觉好了许多。坐在陈鬼子曾经自己做的竹藤椅上翻看着陈鬼子和他的爷爷,他的爷爷的爷爷,他的……留下来的一部部医书,虽然这些书已经被翻看了很多遍,熟到任意挑出一个药名,他都能知道在那些书的那些业中哪一种并对应着。
第二天,妇人再次来时,他微笑着上前迎接,他对自己的医术十分自信,正在打着腹稿想一会该怎样对妇人说不用谢,但是妇人,上来就给了他当头一棒,“勒及诶高一行(你这个狗医生。)。”中年医生被骂得怔愣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妇人就一屁股做到了他的医馆门口,哭嚎着:“我诶杂波gia(我的女儿啊!),你怎么这么可怜啊……”
中年医生清醒了,赶忙上前问“那女孩怎么了?”
妇人将手帕甩到他脸上,哭嚎着骂了他半天,中年医生听了好半天才听到重点,他的女儿原本只是个小感冒,因为他那服药,忽然上吐下泻。中年医生嘴唇翕动,低下头,那一刻,他所坚持的一切,他所有的骄傲都被这唾骂声碾了个粉碎。周围的路人围了上来,对这个医生指指点点。
还有人道:“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医生了,中医不过就是个赤脚医生,我记得他上个月还医死了一个孩子呢……”
周围附和声一片,有人跟道:“就是就是,上上个月我隔壁家的谁谁谁还被他医死了……”
中年医生的头越来越低,周围的人骂的越来越高兴,甚至有人道“他爹不是陈鬼子吗?当年那陈鬼子医术多高啊!他这个不孝子将他爹的牌子全砸了,啧啧……”众人开始回忆起陈鬼子的好,也开始回忆自己隔壁的谁谁谁是不是也被中年医生治死了……
中年医生大吼一声,扭头走进屋中,将从陈鬼子那里继承下来的妙手回春的纸撕成两半,跪在十三个牌位前痛哭出声……
张爷爷每次讲到这里,泪水总是顺颊而下“虫啊!张爷爷对不起他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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