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打工的几年日子里,自从和老婆租了房子,买菜的任务就归我了,原因很简单,我工作较她轻松得多,晚上一般不加班。买菜的日子久了,也懂了点"菜场行情",无论如何,晚上买菜总比早上便宜些,而且菜里水分少,份量够足,所以我就渐渐形成了一个良好而又合算的习惯:晚上去买菜。
这天晚上九点多钟,我又出现在平时去的菜市场里。各摊主正忙着清洗自个儿菜摊的角角落落,显然是准备收摊了,只是摊旁的大菜筐里,仍然有一些毫无生气、萎里巴吱的蔬菜。看那情形,它们的命运可能只有两条:要么喂猪,要么连塞带送再打折卖给小饭馆--总比丢了要好些。
我正准备随意到某个剩菜筐里挑些"中意"的菜,突然听到一声吆喝:"买黄鳝嘞!跳楼价,最后一条,快来买嘞!"我心想,会不会做生意呀?谁稀罕你一条黄鳝,还不够我两口子塞牙缝哩!但究竟还是被那"跳楼价"三个字给吸引住了。于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吆喝者面前,往池子里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乍看之下,这黄鳝足有一米长,跟一条蛇似乎没什么区别。但细看之下,又的确是一条黄鳝,这从颜色上就可区分开来,黄鳝嘛,当然是黄色的了,而至今为止,我还未曾见过黄色的蛇;别说未曾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
"多少钱一斤?"
"一块钱一斤!"
"我没听错吧?"我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卖主。在我的印象里,没有十多块钱一斤是买不到什么黄鳝的!
"你当然没听错,要不怎叫跳楼价呢?"
"你称吧,我买了!你可别真的跳楼呀!"
"两斤半,共两块五,算两块!晚上的买卖,好说话。说实在的,就为这条该死的黄鳝,我在这里都蹲了一整天了,两条腿都麻木了好多回,早就呆不下去了,但扔了又觉得实在可惜!你这主顾还真有些特别,今儿个来看这条黄鳝的不下百人,只有你,竟然这般爽快!"
我斜视了他一眼,显然有些鄙视。随后拎着这条生平未见过的特大黄鳝高兴地回家了。
回到家后,便立即把它扔到了一个菜盆里,顺手在厨房拿了把菜刀,正琢磨着将它开肠破肚后再往身上撒一把盐,以确保第二天不变味,便可以和老婆美美地饱餐一顿了。
"独孤老弟,别来可好?"
我四下张望,在这二十来个平方的出租屋里,没有别人呀!怎地有人向我问候呢?莫不是睁着眼睛正作梦?
"独孤老弟,别来可好?"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声音。我循声望去,却分明是从菜盆子里传过来的。
"莫非说话的是这条黄鳝!"我这一惊更是非同一般,但见这黄鳝的嘴正一张一翕的,的确象是说过话似的,但这怎么可能呢?
"独孤老弟,难道你真不知道是我在跟你说话么,我是你菜盆子里的黄鳝呀!"声音不象男的,也不象女的,有些嘶哑,却带些磁性和沧桑。
"莫非真的是你,我花两块人民币买来的那条黄鳝?"我仍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是呀!你不认得我,我可早就认识你了。"声音铿锵有力,听来并非虚言,显然有十足把握。
"你认识我?那你说说看我是哪里人?"
"你是江西省某市某乡村的一位地地道道农民的儿子,名叫独孤呐喊,你父亲外号叫'老独孤',对也不对?"
"这倒奇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难道是一条鳝精?!"
"我不是什么鳝精!但我的确知道你的很多个人情况,不信的话,可以现在就予以证实。因为按年龄,我还比你大三岁哩!"
"那么你就是一条今年已三十六岁的老黄鳝了,当真不可思议!"我有些激动,但仍然将信将疑。
"独孤老弟此言差矣!我已经三十八了。我知道,你对外公开的是三十三岁,身份证上也显示的是1976年生,可实际上你已经三十有五了,难道不是么?"
"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有些恼火,但它说的也是实话,我又能如之奈何?
"其实虚报年龄这回事也不能怪你。你父亲--老独孤--身材高,本是一标准美男子,但你母亲身材却矮小得有些过分!加之你小时候家里穷,营养严重缺乏,所以你从小骨瘦如柴,跟现在这副胖乎乎的样子完全两样,而且个头又深得你母亲的真传,跟邓小平和鲁迅一般矮小。故你到八岁时才上学,小学期间又经常头痛,尽管学习刻苦,从不逃学,但学习却老是不好不坏,真是上不上,下不下!结果本来只需上五年小学的你却上了六年,这样一来,小学毕业时已是十四岁了,但个头却只跟十岁小孩一般高!你的班主任于是要你在个人档案里报小两岁,你年少无知,当然是听老师的了。但这又能全怪老师么?本来是应该怪的,必竟,身为老师,这样做是不对的,但他当时就认准了一个理:你这人在中学期间准还得留级,否则在这仍然竞争激烈的年代,你要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是很困难的。后来也证明他是对的,你初中读了四年,高中又读了四年,加上大学又四年,几经折腾,到二十六岁才大学毕业走上社会!独孤老弟,我这些说得对也不对?"
"还不快点闭上你这张臭嘴!不怕我现在就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么?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此时的我感到万分窝火,脖子上的青筋暴跳,真想马上把这条可恶的黄鳝给煮了,以解我心头之恨!可转念一琢磨,反正房子里也就我们俩,又没有别人听见,且先看看它到底还知道些什么。
"你现在应该确信我对你很了解了吧?说实话,我是看着你长大的。独孤老弟,你还可曾记得你老家房子旁边有一池塘么?我和我的子子孙孙们在那里整整生活了三十六个春秋!"这可恶的黄鳝显得信心满满地说道。
"那你又如何竟然落到如此田地,辗转到了深圳的菜市场里?"到此时,我对他的怨恨已消了一半,也的确相信它确是我家池塘里的黄鳝之一了,只是我从小到大,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黄鳝,而且我也的确不认识它。
"独孤老弟,说来话长啊!想当年,你父母在家种田的几十年里,我们都在你家的池塘里生活得好好的,你家从来不捉拿我们,更不会将我们搬上餐桌。当有人侵扰我们时,老独孤夫妇都无一例外地加以制止,我们祖祖辈辈对他们都很是感激。可自从你大学毕业后,你父母不久也进城找活干去了,我们的命运从此也就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我的子孙们被钓的钓,抓的抓,有的竟然用水雷来炸!结果死的死,伤的伤,煮的被煮,烤的被烤,其悲惨之状无以言表!我必竟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经验老到,躲过重重劫难,总算苟活到了今天,但还是被贩卖到了深圳,若不是独孤老弟,我不知又要落到一个什么下场了!唉!"黄鳝说到此时,声音越发凄凉,有时竟带些哽咽。
"黄鳝兄!其实说来我们还真有缘分哪!若不是别的主顾都不要你,哪能轮到我去把你拎回家来,我和黄鳝兄又哪能有刚才这番谈话!"
"独孤老弟,你别再说了。你一提起这些,我的心中就觉得格外难受!独孤老弟,你可知道我的真正身世?又可曾知道我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么?现在却落到如此悲惨下场,甚至连你们这些专喜欢吃山珍海味的人类都嫌我老迈,不吃我了,若不是碰上你这喜欢贪小便宜的独孤老弟,我恐怕只有被扔到荒山野岭被老鹰们瓜分的命运了。"
"难道你还真有一些与众不同的身世,可否说来听听?"同情之余,我不禁对它产生了好奇,刚才的怨愤也一扫而光。
"独孤老弟,你刚才叫我'黄鳝兄',你怎么就知道我是雄性的呢?按照常理,你是不应该能分辨出来的,能说说原因吗?"
"其实这也很简单,仅看你这副块头,也决不可能是一雌性黄鳝!若世间真有长达一米,重达二斤半的雌性黄鳝,那真是天下奇观了。所以我不用琢磨就知道你是雄性。"
"独孤老弟分析得甚有道理!但你可知道,我曾经也有过两年多的雌性经历?"
"是吗?有这回事?若非你是双性黄鳝?"我顿时兴奋起来,很想弄出个所以然。
"也不能说是双性!如果独孤老弟是个有心人,对我们黄鳝真有兴趣,可以在网上查找一些关于我们家族方面的资料,那时你便会知道,我们黄鳝在出生后的两三年里,本是雌性,但后来又通过'逆转性'变成雄性,是一种既当爹又当妈的动物。"
"那黄鳝兄能否具体讲一下你的身世?我们既然如此有缘分,你又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想必有很多与众不同的经历吧?"
"既然老弟有这个兴趣,我就讲一讲吧。反正都这把年纪了,也让你们了解一下我们黄鳝类的真相,说不定还能提供你们人类一些有益的启示和感悟!若真能达到这一目的,也不枉我在世间走一遭,就是死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独孤老弟,我和其他所有的黄鳝一样,一生下来便是雌性,记得在我两岁时的那个阳春三月,我通过一条小溪漫无目的地流淌,流呀流呀,就流到你家的那池塘里了。说起来这也是一种缘分啊!我清楚地记得,我去到你家池塘之前,我就已经怀孕了,至于是如何怀孕的,和谁怀孕的,现在也已记不清了。我挺着大大的肚皮,在你家的池塘里转了好多圈,但池塘里除了我之外,再没有找到第二条黄鳝,只有一些不算很大的小鱼和一些浮游生物。我当时想,既然命运将我流到了这片小池塘,那就听天由命,顺其自然吧!我于是精心找了个比较容易栖身的石头洞穴,安居下来,大概在这年的7月份左右吧,我开始吐泡沫堆成巢,以便受精卵在泡沫中借助泡沫的浮力,在水面上发育。饿了的时候,就以池中的浮游生物为食。不久,大量的小宝宝就出生了,你也知道,我们黄鳝类是从来不生'男鳝'的,生的全部是'千金'。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其实我们黄鳝家族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有了这些'千金'们,我就再也不觉得孤单了,在这段做母亲的日子里,我感受到了母性的无比温柔和慈爱,还有那无尽的幸福。可是好景不长,我发现我体肉的雌性激素在慢慢地发生变化,尤其是输卵管,经常隐隐作痛;慢慢地,声音也开始变了,一切都在向雄性的方向转化。大约在我四岁、身体也已达到60厘米左右的时候,我发现我已彻底变为雄性黄鳝了。说真的,我很怀念我那段做少女和母亲的时光,但显然已经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我也比较想得开,既然这是自然界的造化,何不坦然接受和面对呢?这样既少了很多无谓的烦恼,也有助于延年益寿!我能活到这把年纪,跟我平时的坦然心境是分不开的。"说到这,它将身子在菜盆里挪动了数下,嘴口处有些泡沫,似乎感觉有些口干舌燥。我于是在它身上撒了一点水,然后它又继续讲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