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格格,他是侍卫。那年他被安排入王府的时候刚刚十六岁,是舅舅托人办的,原本是打算进宫的,只是因为舅舅四品带刀护卫的头衔,害怕别人说亲戚相帮才让他进了王府。
那年她刚过十二岁,见他是在一个清晨。当时她站在院里,看太阳从东边爬起来,睡意朦胧的样子。这么大的孩子原本可以再睡会的,但是阿玛要求严,无论大人孩子到点都要衣装整齐、头脸干净地站在院子里候着,等听一天的安排。她到的时候,院里已经站满了人,大姐二姐三姐嬷嬷丫头护卫。额娘也到了,端端地坐在红木大椅上,见她哈气连欠的样子,眼神里带了疼爱瞪了她一眼,又努努嘴示意她好好站着。
她就好好地站在那儿,看红脸膛的太阳一点点地爬上树梢,一点点地退了红晕变得光亮起来。她也看到满院的人全都低了头听当班执事说话。父亲威严地站着,头顶上的顶戴花翎和红珠子在光影里晃动。她还看到不远处栽种的茉莉花正努力地开着,白白的,就像休憩的蝴蝶。
他刚来,那天又当值,一动不动地像根棍子一样直立着。阳光正照在他的后背上,他的眼里除了满院不认识的人,就是那个站在房檐底下一声不吭却令人胆战的王爷。执事说什么他一句没听下,“下来再问问吧!”他心里对自己说。散场的时候他才看到她,突然就觉得很亲切,感觉她就像树林里一朵浅白的小花,幽幽地散发着清香。“那个小姑娘是谁?”早饭的时候他偷偷地问灶头老王,“王府的四格格,叫蝶儿,挺好的姑娘!”老王盛了饭给他。“噢,”他答应着,匆匆吃过跑去当值。
他是不敢招惹任何人的,王府上下只有他是新来的,不是舅舅的面子,总管也不会给他排活。他只想好好学武艺,将来像舅舅一样成为独挡一面的将军,精忠报国。格格怎样,又与他有多大关系呢?但是后来他和她就有了关系。
四格格大了,要出门到书院上学,没了护卫不行,年纪太大的护卫又各有各的用场,只有他年龄合适,灵敏劲也适合。于是就有人叫他去见了福晋,认真地听了一番叮嘱。他在那个尊贵女人放心的目光里走近了四格格的轿子。从此,他成了她的护骄人。
王府到书院步行大约半个时辰,要穿过三条宽窄不同的胡同,他每天早早地跑到轿子边候着。格格去与不去,大病小病的耽搁下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听差,听嬷嬷告诉他走与不走。现如今街头有些乱了,到处在传革命党的事,以福晋的意思不如停了四格格的课,或者请先生到家来。但是王爷不同意,“大清的天下,谁还能翻过去!”“那就再加个护卫,赵耿那孩子虽说不错,毕竟年龄小些,不经事。”“王府家的轿子怕是没人敢动吧!”王爷放下手里的筷子沉了脸说。
蝶儿是无所谓的,从来没想过会出什么事,若大的王府除了几个丫头,她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人,走哪都有人跟着。跌倒了有人扶起来,哭了有人擦眼泪,书袋有人提着,前脚后脚的有人打扫落叶和小石子。贴身嬷嬷不错眼珠的护着,那怕是一阵风吹来都会赶紧拿头纱包了她的头。革命党和她有什么关系,又怎么会招惹她呢?
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就被人掳了。先是抢了轿子,后是一群人抬了轿子飞快地跑。她听到嬷嬷大呼小叫的,觉得很好玩,手扯起轿帘往外瞧的时候,也觉得那些脚下生风的壮汉真得很有意思。她甚至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赵耿一脸慌张地紧追在后面,青钢剑从背上转到了手里,一双从不瞪大的眼睛忽然变得很精神。他跟了她快一年了。她还从来没见到他这么着急过。
那群人抬了轿子一路向前跑,天擦黑的时候,停在了一处很破旧的院落。一个壮汉将睡意朦胧的她从轿子里拉出来,才发现这个细高的小姑娘竟然声也没吭。“我们弄您来,没别的意思,就想借您家俩钱用用!”“行啊!直接给我阿玛说就行了。”蝶儿瞪大一双茫然的大眼睛望着这群人,心里很纳闷这种事情为什么找她说。“不行的,姑娘,我们不是要一半两银子,我们要的五千两黄金。这话,说给王爷他也不会应了我们,您出个主意!”“你们要我去说?”蝶儿盯着其中的一个人问道,转了脸四处找赵耿,但是她眼稍瞄过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蝶儿想到了师傅说过的“绑票”:“你们这是不是绑票啊?跟我的人呢?”“姑娘,对不起了,劳您大老远跑一趟,可这事没您真不灵!五千两黄金得您说句话,写个条儿什么的,我们哥们帮您送家去!”“那你们得保证不伤害我,我听着过撕票的。”“行,姑娘是个爽快人!”一个瘦高的人向前走了两步,手里端着备好的笔墨纸砚。
蝶儿就开始写了,一五一十地写,多少多少钱,什么时候放到什么地方等等。然后这帮人就绑了她的手脚,堵了她的嘴,拉了门出去。人空时,蝶儿才发现门窗原本都是加了铁条的。她心里才有些怕了。
赵耿是追了,只是因为路径不熟才跟丢了轿子。他心里慌慌地奔回王府时,院里院外已经站满了人,大白蜡烛满院子亮着。舅舅见他一人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上去就是一马鞭:“混帐的东西,跟丢了格格是不想活了?”“那胡同很密,我路不熟!”赵耿没有躲闪,任由鞭子打在身上,“赶紧让人分头去找吧!”
王爷走了过来:“这会不是急的时候,蝶儿那孩子命大,量也没人敢真动她,大不了要几个钱去。别难为了赵耿,让他引个路,我们先去探探!”
进到内屋,赵耿才知道王爷和舅舅的关系不一般。三个人悄悄换了贴身短打跳窗出去时,他更确定王爷的本事和舅舅本是同一路数的。
秘密找了一夜,也没见到蝶儿的影子。前门一带胡同多,巷子密,拐来拐去的,着实很费人。第二天,王爷和舅舅照样公干,指派赵耿多转悠几个地方,以免打草惊蛇。入夜,他们又钻进了前门的巷子里,天快亮时终于确定了目标。
等打开房门,蝶儿正趴在糊死的窗棂上听动静,见阿玛和赵耿进来,眼睛里挂满了笑,好像刚做完一个很好玩的游戏。
从此赵耿和蝶儿就熟了,熟到无话不说,熟到一日不见就惦记得慌,熟到手碰手的时候心里痒痒的。转间又过了三个秋天,那年蝶儿十七岁,那年革命党全都进了城。
阿玛没了,额娘没了,三个姐姐也不知去了哪里。蝶儿跟着赵耿逃出城,身后燃起的熊熊烈火让她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害怕。那群绑票的人她没怕过,她知道阿玛的本事,不会轻饶了他们。但是,革命党进府的时候,她亲眼看着一身武功的阿玛被乱枪击倒,看到额娘挪了小脚去扶,也倒在了血泊里。她的三姐吓得哇哇哭。大姐二姐早不知去了哪里。她真得怕了!
若不是赵耿,她知道自个逃不出王府,逃不出那群穿黑衣梳长辫的人手里的枪。赵耿背了她一路狂奔,跌跌撞撞地在荒地里跑,她的手上还粘着额娘身上流下来的血,映着月光像剥落的枣树皮。她闻到赵耿身上溢上来的汗气,也感觉到了他炽热皮肤上的温暖,心里的泪涌上又抑住。
“格格,等跑过前边那片林子就安全了,过去的事别再想,有我你累不着。”赵耿的话断断续续地爬进蝶儿的耳朵,刻在她的心里。
“都没了,阿玛、额娘、姐姐,我只有你了!”她嗓子里哽了很久的话伴着泪落在了赵耿的肩膀上。他湿了的衫子上正冒着热气。
“嗯,我记心里啦!”赵耿一边跑一边保证。
再以后,他和她就住在了乡下的一间小屋里。那间小屋是租来的,不大,还算干净。他每天出外做工,她每天在家刺绣,城里的风风雨雨有时也从旁人口里听到,但他们谁都不敢插嘴。他对外就说她是他的妹子,是亲亲的妹子,逃兵荒来这的。她见人从来不开口,因为她的京腔会要了她的命。
后来听说皇宫里的人也跑光了,赵耿的舅舅保皇上去了天津。她也想去天津了。赵耿说,“再等等吧,现如今路上查得严。你这样细皮嫩肉的主,一看就知道是城里人,保不定就送了命。”她就跟着他在乡下又住了一段时间。
爱情在这时候来到了蝶儿的心里,以前她对赵耿没那种感觉,那种心里想口里又说不出来的迷恋。早上出门时,她真想他好好抱抱自己再走,晚上回来后,她想他扎扎实实地搂搂她,但她说不出口。他似乎心里也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但蝶儿知道赵耿喜欢和自己在一起。每天晚上吃完饭后,俩人一块玩骨牌、练剑,再各自回屋睡下。第二天,快乐的日子照样开始。
闲的时候,蝶儿就在院子里种些花草,茉莉最多。她懂得了怎么用花儿装饰房子。小小的花瓶插一两只含苞的茉莉,香香的,一夜不得散。她有时也绣茉莉花,白色的花翠绿的叶静静地绽在画布上,好看极了。
天津城是去不了,听说有了日本人。北京城也暂时回不去,他们只好在乡下继续住。直到有一天,一帮人趁赵耿出门,闯进屋绑走了蝶儿。从此,王府家的四格格就落入了风尘。
蝶儿学会了歌唱,学会了弹琴,学会了陪客人喝酒。嵌在她身上的贵气一点点没了,她越来越妖娆,在男人眼里嘻笑穿梭,纸醉金迷地过着。只有每一个清晨是属于她的,那时候客人大都走了,她歪在床头,想赵耿站在阳光下的样子,也想她自己,想那些绽放的茉莉花。没人懂得她的心痛,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以泪洗面。
丽春院是个应景的地方,来往的客人多,脾气好的脾气坏的,只有她不能有脾气,以前在阿妈额娘跟前的蛮横全都留在了狼藉一片的王府,留给了她再也回不去的十七岁。日子像河,她却越来越像随波逐流的小木船。
二十一岁时,蝶儿嫁给了一个日本人。她是在一次歌会上认识藤野的。当时一帮醉汉推搡了她灌酒,她的脸上挂着酒水也挂着笑。坐在角落里的藤野把她从醉汉堆里拉过来,拽出门,然后说:“蝶儿姑娘,我的前妻不在了,你做我孩子的妈妈吧!”蝶儿摇摇头又点点头。对于她来说,嫁与不嫁娶与不娶又有什么区别呢。她早已不是那个王府家骄傲的四格格了。她只是现在的她,一个迎来送往的歌女。
藤野是个军人,脾气生硬喜欢刀剑,这让蝶儿多少从他身上看到了父亲和赵耿的影子。每当他站在一片茉莉花中舞剑,就会想起那年的夏天,想起赵耿,想起散了的亲人。后来她跟着藤野做事,也穿上了日本女人的和服。但她心里明白自己和那些走在街上的日本人不一样,她的心还是原来的心,藏着赵耿藏着阿玛额娘藏着三个姐姐。
茉莉花再次开放的季节,一身喜气的蝶儿端着琥珀色的鸡尾酒,在豪华宴会上周旋,微笑着向前来为她祝寿的日本人、各国领事、参赞点头,说一些感谢之类的话。大家交口称赞她的美丽优雅,她的超凡脱俗。她口里答谢着,心里又想着那个的清晨,傻傻的赵耿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涨红的脸像树梢上刚刚升进来的太阳,额角的汗珠沿着两腮淌下去,吊在下巴上——
一个穿着很整齐的酒店服务生,手里端着放满香槟酒的大托盘走了过来,很迅速地从托盘下拔出了枪,冲她的胸部连发。那一刻,她又闻到了茉莉花的清香和赵耿身上熟悉的汗气。她笑了,笑得很灿烂。她觉得自己三十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赵耿也很快倒在了枪声里。他看清了她,也想起了那个站在房檐下一脸稚气的小姑娘,还仿佛听到了她甜美的笑声。他想问围上来的人,那个叫藤野芳子的日本女人怎么那么像他找了十三年的蝶儿,他也想问问自己是不是真得精忠报国了
“我等你很久了!”他听到她的呢喃。
他的手指努力向前伸着,在众人惊异的目光里一点点挪动自己的身子——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迷人满枝桠,有香有白人人夸
有歌从留声机里慢慢地爬出来,像极了两个人身上渗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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