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家住矿上的洋房，洋房前有十来亩柏树，人称柏树林。数百棵碗口粗的柏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百鸟争鸣，目不暇接。

　　放了学，我和向卫常到柏树林用弹弓射鸟。向卫和我不但是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尿泥的同院邻居，还是从幼儿园就在一班的同学，关系贼铁！他父亲是我们小学的校长，母亲是我们小学的语文老师。

　　一天，我和向卫在柏树林中射下一只头大，体小，嘴长，羽蓝；头顶黑色，额有白翎圈，眼下有一墨绿色纹，眼后羽橙褐色；喉部黄白，面颊白色，胸下栗色，翅翼褐色；足短，二趾相并，红色。我拿在手里惊呼：“向卫，这鸟真漂亮！五颜六色！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我看像啄木鸟。瞧，嘴壳硬，长而强，有角棱，末尖锐。”

　　“啄木鸟哪有它漂亮，是不是黄鹂？”我们刚学过杜甫的《绝句》——

　　两个黄鹂鸣翠柳，

　　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

　　门泊东吴万里船。

　　“不是。老师说过，黄鹂是中型鸟，二十多厘米长。看，它只有十几厘米。”

　　“那是画眉或金丝雀？”我不甘示弱，乱点鸟名。

　　“走，问我妈去。”

　　向卫的妈妈接过小鸟，大惊失色，说：“小祖宗们，这可是神鸟。射杀它们一生不得安宁，要遭灾呦！”

　　我和向卫都吓呆了。阿姨说：“你俩知道，希腊是世界四大文明古国之一。在希腊传说中，有一神话故事，说的就是此鸟。来，你俩坐下，听我讲给你俩听。”

　　阿姨放下手里的活，凝思一下，娓娓道来：“古希腊有一专管风的神，他有一漂亮的女儿嫁给了专司黎明的女神的儿子。有一天，小伙子在海里溺水而亡，妻子伤心欲绝，跳海殉夫。众神被她的痴情所感动，将夫妻俩变成翠鸟，从此永不分离。传说中这对恩爱的夫妻在波浪上抚育他们的孩子，风神眷顾女儿，每年十二月份，他就让风平浪静，以便于翠鸟在海上筑窝，生育后代。如今你俩把丈夫射杀，妻子还不找你俩报仇？从今往后你俩再也不能玩弹弓射杀小鸟，才能逃过劫难。”

　　“阿姨，翠鸟食鱼，可我们这里离水太远了？”我问。

　　“翠鸟是翠鸟科里数量最多、分布最广的鸟类之一。本科共有９３种，分布世界各地，我国已知的有１１种。有林栖和水栖两大类型，林栖的一类远离水域，以昆虫为主食。”

　　我俩乖乖地掏出弹弓，递给了向卫的妈妈。

　　我俩垂头丧气走到院中，我听见阿姨在屋中低吟：“挟弹小儿多害物，劝君莫近市朝飞。”长大方知阿姨吟唱的是唐代诗人韩偓的《翠碧鸟》——

　　天长水远网罗稀，

　　保得重重翠碧衣。

　　挟弹小儿多害物，

　　劝君莫近市朝飞。

　　咳，那时哪知阿姨的良苦用心。如今她老人家早已在文革中自杀身亡，想起便让人心悸。

　　向卫行二，哥叫保，妹叫和。读小学四年级时向卫有了小妹取名平。那时我想，俩男孩一保一卫；俩女孩一和一平。合起来“保卫和平”，谁能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这一家的美满！

　　我和向卫考入一中，初三时文革狂卷中华。向卫的父亲向校长哪能幸免冲击，游街示众后关进了牛棚。向卫的母亲被勒令在家写出揭发批判丈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夜里只有向卫的小妹和母亲在家，第二天我们造反派来押解向卫的母亲去参加批判走资派的大会，谁知母女俩已悬梁自尽。我把阿姨和小妹解下放到大床上，盖上了白布单。扭脸我看到小妹的小床头放着一本翻开的书，我拿起一看是《伊索寓言》，正翻在“翠鸟　”篇：“居住在海上的翠鸟喜欢僻静的地方，传说为了逃避人类的捕猎，她常在海岸边的岩石上筑巢。有一次在孵卵的季节，一只翠鸟飞到一处海岬，看中了临海的一块岩石，便在那里筑起了鸟巢。一天，她出外觅食，忽然海上狂风大作，掀起的波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的浪涛冲到岩石上，把鸟巢卷走了，小鸟也无踪无影了。翠鸟回来后，见到这般凄惨的景象，痛苦地说道：‘我真是不幸啊，我小心防备了陆上的捕猎，才逃到这里来，谁知海更靠不住。’……”想必昨晚小妹躺在床上，是听着母亲讲这篇故事睡着的。阿姨会是怎样抑制住绝望的心情，不让小妹察觉呢？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