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庄第一个在村西头荒坡小路上听到鬼话的是黑子。那天黑子拉着板车去镇上卖粮，回来时天色已晚，急着回家的黑子就抄近路走了荒坡上那条小路。等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黑子飞奔到家的时候，板车只有车棚了，车轮什么时候拉丢的竟然不知。一头扎进被窝的黑子，语无论次地嚷叫：“有鬼……说话……有鬼……说话……”从此以后，黑子走路时一条腿就不听使唤地迈成了醉步，上肢也一手画圈、一手挎篮——脑溢血后遗症的招牌动作在黑子身上显现出来。荒坡坟地闹鬼的事不胫而走。

　　说起荒坡上那片特区，是村民的老祖先给非寿终正寝的后代特设的，因此入住到特区的全是些喝农药、上高吊、投深井的“烈士”——性情刚烈之士。因为先人怕这些“烈士”的“名气”辱没了祖坟先祖的灵气，又不忍心让他们成为孤魂野鬼，所以就把他们集中到特区，一来“烈士”们有了伴，二来彼此还能相互探讨一下“壮烈”感想。

　　就在前不久先后又加盟了两个年轻人，一个是从监狱里说不准几进几出的惯偷痞子强，另一个是十多年前在县里都很有名气的农民企业家振邦的女儿跛子红。由于二人的助阵加盟，特区又平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收罢秋，村里大批无所事事的老少爷们，聚到烟雾缭绕的茶馆满嘴喷着唾沫星子抬死杠。“谁敢到荒坡的坟地里听一段鬼话回来，五十元的香烟一条。”茶馆老板贵生一时心血来潮，挑逗起抬得正起劲的满屋茶客。有好事者就撮拢早过了农村最佳结婚年龄的新光棍黑蛋到荒坡上碰碰运气，大家之所以选择黑蛋，除了黑蛋天不怕地不怕外，更主要的是这家伙脑子里糨糊多，不会编瞎话。

　　当夜，大家目送着黑蛋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去特区的路上之后，才用赞赏“二缺青年”的言辞调侃着黑蛋从新回到茶馆，期待着贵生将如何考问黑蛋。

　　黑蛋在离坟地还有五十米的地方停住了脚步，他不敢冒然闯入，害怕万一打断了野鬼说话，那条烟要不成不说，自己岂不是白跑了一趟。夜很黑，但不静。蜿蜒小路两边的草丛里许多说出名的和说不出名的昆虫肆无忌惮地举办着大合唱，好像正为一场重要活动风风火火地搞助兴演出。黑蛋竖起耳朵迈着猫步一点点地前行，一直到最外边的一个坟丘前，黑蛋也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异样的声音。黑蛋想自己是不是来的太早了，还不到野鬼出场时间。于是，黑蛋就慢慢地蹲坐在坟丘旁，耐心等待。时间一点一点地流失，黑蛋脑子一直处于空白状态，感觉到凉的黑蛋就有些失望了，可又不甘心这样回去。黑蛋糨糊脑子突然灵光一闪，反正没人跟着监督，不如编点什么再回去。可编什么猴能的贵生才肯相信呢？一时愁住了黑蛋，直到把黑蛋愁的上下眼皮激烈亲吻的时候，忽然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啼哭声。

　　“强哥，你这次从监狱里出来之后为啥不去找我？那天我去你家找你，你明明知道是我，为何躲到内屋不出来见我？你不知道我的心里有多空虚啊？”

　　“红，我这次出来已经三十多了。我连累父母了这么多年，害的弟弟成了大龄青年。我太对不起他们了，我不想再拖累了你。其实那天我知道你去我家找我，我也知道你会说咱俩五年前相好的事，那时的我是闲着无聊逗你玩了，我对不起你呀！”

　　“强哥，你真的是逗我玩吗？！你不是不知道，自从我家的厂子垮掉以后，爹妈和哥哥人间蒸发了，爷奶在挤破门的债主们的谩骂声中相继死去，我的噩梦开始啦！那时别说有谁逗我玩了，就是找一个能跟我说上几句话的人都很难。跟你偷偷相好的那段日子里，我过的很开心，在他们眼里你是娶不到老婆的大恶人，我是没男人敢娶的废物人。强哥，我心甘情愿你逗我玩，这些知心话也只能跟你说说。”

　　“其实，那时我很想娶你，跟你好好过日子，我给俺爹娘说了，可他们不愿意，嫌你——恐怕当时你那个母老虎婶子也不会同意咱俩好，她嫌我手长经常进监狱，反正我的毛病比你大。就在我跟爹娘提咱俩的事之前，我就下决心改掉我的毛病。跟着村里的建筑队打小工，中午歇晌的时候，狗剩一掏兜说五元钱不见了，就满嘴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大家都用怪怪的目光剜我，好像从我身上能把狗剩的钱剜出来似的，其实我没拿，可又不敢说，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他们也不信；我姐生病了，我骑邻居的摩托车去看她，走到村口碰上二楞，二楞问我摩托车是从什么地方搞的，有机会也给他弄一辆。娘的，村里大人小孩谁不认识那辆全村资格最老的“重庆８０”；下雨天闲着没事，去贵生的茶馆看打牌，小木站在我身边，对着贵生的破彩电无限感慨地给贵生说，赶紧多看几眼吧，马上就不在你家啦！我不敢去建筑队打工了，也不敢随随便便出门了，我一看到几个人扎堆说话，就觉得他们在议论我，即使离很远，我也能听到。从那以后，每天晚上我一闭上眼，身边就好像围满了人，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叉向我恶狠狠地猛捅，使我整夜不敢合眼，把门顶了又顶，还怕他们把房瓦揭开从房顶下来，干脆我就抱上毛毯跑到玉米地里去睡，害的我的爹娘整夜不停地四处找我。我是一个万恶不赦的大罪人，没给家里带来一点经济收入，还花了家里不少钱，连累父母和弟弟在人前抬不起头。在劳教所我没有被子、没有换洗的内衣、没有多余的鞋子、没有烟抽，可我没有绝望，没有想过要死的念头，可回到家得到真正的自由了，我却真的不想活了。在那个心魔作怪的早上，我趁老娘不注意先用灯泡玻璃割破手腕，然后再用一根细铁丝把我吊起来，我实在太恨我自己了，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恨。”

　　“强哥，你有心疼你的爹娘爱护着，也算没白到世上走一遭。和我那狠心的爹妈相比，他们太伟大了。我的爹妈除了会七除八扣工人的工资外，还会听信那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贪婪经理的谗言，好好的厂子不被他们搞垮才怪哪！他们跑路后，我成了叔叔家多余的人。在叔叔家的十五年里，没有他们寄来的一封信，半分钱。当婶婶把我嫁给一个和我同样残疾的男人时，我很感激叔叔婶婶，对一个自己亲生父母都不管不顾的没用人来说，他们算是仁至义尽了。象寻找臭味的苍蝇一样，债主们很快找到我的新家。不久，我被转让给了一个会算命赚钱的瞎子，之后又被转让给了一个可以称作爷爷的收破烂的老光棍。那老家伙明明知道他那方面不行，可坚持每晚在我身上乱咬乱抓，我实在受不了了，脱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好不容易逃到了开发区，即便是我不要一分钱工资，但是众多工厂还是不肯收留我。走投无路的我不好意思再回叔叔家，因为婶婶把我偷偷送出她家大门时交待了话给我。被债主们扒光了房子的老宅里，我连一根像样的绳子都找不到，倒是每个债主都不要的大石磙帮了我的忙。当我象一条死狗一样被好心的邻居埋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知道老天也有可怜苦命人的时候，因为强哥你提前一个月来到这里盼望着与我永远不离不弃。”

　　“……”

　　“……”

　　天近黎明，大家还没等到黑蛋归来，却意外地听到一阵劈劈啪啪的鞭炮声从特区方向传来。大家结伙前往特区一探究竟，只见相邻的两个被人打理了一番的新坟丘上各压了一张红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个大“囍”字。

　　大家急忙找黑蛋，村里村外找了好几遍，也没发现黑蛋的一丝儿踪影。就有人猜测说黑蛋目睹了一场鬼婚，精神失常跑丢了；也有人说黑蛋被贪色的女鬼掳到天上享艳福去了；还有人说黑蛋昨晚情窦初开，忍不住到外面找老婆去了。

　　总之，贵生的烟保住了，黑蛋没踪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