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严峻而痛苦的嬗变就此开始了。 老鹰大翔第一次举起它长而弯曲的喙来,向着石巢侧壁的石崖上击去,咔——暮秋的太岳山,似乎在这一声击打里颤了几颤。 咔——咔—— 老鹰大翔举喙击打是由轻而重的,它举喙朝石崖甩打过去如同一个铁匠甩动大锤朝铁钻上砸去一样,尽管它用了很大力气,沉默如铁的石崖回赠它的也只是轻微的一个回响,轻微得不用心去辨压根就倾听不到了。这让大翔在最初的击打里颇有些失望,它起先想像的是一喙击出去石崖会传导一个动听的音响,如同啄木鸟儿在击打空洞的树壳那样,梆——梆——梆——,这样,会让它枯躁单调的击打生动几分,不料石壁冰冷无情,板着一张灰青色的脸,对它的击打无动于衷。 老鹰大翔就这样机械性地击打着,它的喙根部位起先是缓缓地有了痒感,之后就扎扎地有了疼痛感,这种疼痛如一根丝线,一点一点牵涉到它的脑袋上了,它的脑袋有了疼痛和晕旋…… 每每这样的时刻,雌鹰小飞就有意识地离开了石隙巢窝,它不忍心看大翔的痛苦模样。落在石巢外的某一处岩石上或某一棵大树上,它想象着大翔击打石崖的痛苦情景,心里就浸来一片伤感。但小飞绝对不会飞远,它就在石巢的附近,它得随时飞回到窝里去,它放心不下大翔,它怕它真的晕死过去而苏醒不过来。 大翔是有毅力和勇气的,尽管有时候容易产生一些波动,但它的击打不会减慢更不会停止。它曾一度昏迷过,那是不停歇的击打致使喙根部位的麻木,最后又导致了整个头部的麻木,它昏了过去,但不久它又苏醒了过来,是疼痛把它唤醒的,醒了,就继续举喙向石崖击去,砸去…… 单调而反复的击打使老鹰大翔的双耳一度失去了听觉,那是长喙和石崖的不停顿地震荡造成的,失聪的它显得木讷而执着,听不见反而心不烦,就那么笨笨地去击打,并且一下比一下用力气…… 忽地,一阵钻心的刺痛袭来。它原本紧紧闭着的双眼睁开了,只见一道殷红的血,从喙尖滴答而下,瞬间便染红了对面的石崖一处。是弯曲的喙壳从中间破裂开来,血,正是从破裂的缝隙里流出来的,因为血的流出,又加剧了那种一股一股的刺痛。 大翔知道,喙壳的破裂表明了整个喙的全面松动,如果再坚持击打,三四日,或一二日,整个喙就会全部脱开了。可是,现在每击打一下都钻心地刺痛,那种痛有别于前几天的生痛,现在痛得彻骨拽肉的,是火辣辣的痛,它从未遭遇过这种剧烈的痛苦……以前,大翔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多少老鹰们也想完成“脱胎换骨”脱喙换爪的生命再生,但是,这“脱喙”的第一关就残酷地挡住了它们,在这种无法言状的疼痛面前,它们畏缩了,与其遭受如此大的难忍的痛楚,还不如干脆放弃这一努力,在一种平静与无奈中死去罢了……由于心理的惧怯和肉体的不堪忍受,多少只老鹰们就此放弃了,带着喙壳破裂的伤痛,无奈地紧闭了双眼,去迎接黑色死神的拥抱。 大翔这时候稍有一些犹豫,由于犹豫,击打的动作就迟疑了起来,就松懈起来。它是紧闭着双眼的,它这时候忽然感觉到了小飞的存在,它知道小飞在它的不知不觉中进了石巢里,在关切地注视着它。 大翔这时候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让小飞看出它的惧怯和退缩来,它得忍住剧痛,加劲去击打,一如既往地击打,这决不是一时的虚荣,这是一只年迈的雄鹰在年轻的雌鹰面前的自尊,它得维护这一自尊。 又是两天过去了,这两天时间里老鹰大翔除了昏睡了一觉之外,就是一个劲地不间断地击打。它看到对面石崖青灰色的壁面上,已被它的一点一滴的血迹染得早已殷红了一片。 千百个一点一滴终会变成一大片的。 大翔这样痴痴地想着。它现在早已习惯了这种疼痛,并在这种疼痛中回忆着它的童年和少年,回忆着它如日中天的青年时代,那些时光既模糊又清晰,有时遥远得无边无际,有时又近如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这就是岁月啊! 大翔这样浩叹着。 一阵剧痛似乎又伴着隐隐的快感,一个猛力的击打过后,它忽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只听到一个极轻微的声响,啪——,它的两只苍老弯曲又无比坚硬的喙壳几乎同时碰到了石壁上,又无声地弹落在了绵软的北芽干草上了。 脱落了,终于脱落了。 反应最敏感的是一直守候在大翔身边的雌鹰小飞,它无比喜悦地过来,叼起了刚刚脱落的大翔的喙壳,将它放置在石崖中部的一个凹陷处。放在那儿,大翔一眼就能看到它,那可是大翔的第一个环节里的成功和收获呀。看到它,定能使大翔在以后的几个更加难涩的环节里增添一些勇气和毅力的。 那喙壳此时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喙壳了,它成了某种顽强与勇敢的精神象征。 小飞拥着大翔侧躺在柔软的干草上,它要让大翔好好地歇息一阵。在剩下来的日子里,它要好好服侍大翔,度过这一段相对平静也较为漫长的日子,它要看到大翔长出一只崭新崭新的喙来。 这段时间里大翔是不可以吃食物的,不是不能吃,是没了喙的嘴不方便吃,当然,吃一些软性的东西,能增加营养,能促使它的新喙的生长。 雌鹰小飞便不时地飞到石巢外,山峁沟垅的某一处,凭它的经验和它坚硬有力的喙,啄开冻硬的黄土,啄出一只一只白花花的肥大的虫蛹来,飞回到石巢喂给老鹰大翔,虫蛹绵软可口,大翔不用咬动,只一咽,就香香地下去了。 多日里小飞就一直穿越在石巢和土峁之间,为啄挖冰土,它的双爪居然刨出了血迹。 像春日的萌芽一样,大翔新喙的小尖头居然在一个凌晨的曦光里冒了出来,尖尖的,灰灰的,煞是可爱的样子。 怎么会这么快呢?! 大翔惊讶亦惊喜,它清楚,这是小飞给它衔来的无数条虫蛹的缘故,是香喷喷的虫蛹促进了它新喙的破肉而出。 在故里乡间,乡人常说一句俗话,有苗儿不愁长呢。这句俗语也适用于老鹰大翔的新喙,一旦露出尖尖头角,那可真是一天一个样子,估计有一个月光景,就会长成一只成年的鹰喙了。又因有了这只尖尖小喙,小飞就把原本备好的野兔田鼠之类,将肉一条条啄开,啄细,又慢慢喂进大翔的新喙里。 大翔这段日子里要好好进补,恢复身体,弥补前一阵失血的亏空,使新喙快快长起来,迎接下一个更加惨烈的阶段。 冬天已经实实在在地来了。故里的山川早已一派萧瑟,山岳上尽管有不少树木,远远望去,还是光秃秃的一片,树木已剩下干干的枝条,枝条们在寒风中生发出口哨一样的声响。 口哨一样的声响执着殷切地唤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飞雪,山野里白茫茫无边无际,阳光从云层里透射出来,天与地便显出别样的澄明。 冬日的乡人们还是要出屋走动的,比如 牲口或是到大田里看一看被雪覆盖了的麦苗儿。乡人们总觉得视野里缺少了些什么,缺少什么呢?仰起一张张多皱或少皱的脸来看天,看被白雪包裹了的近处远处的山岳,忽地发现了,天空里一片空茫,往日里那只盘旋于空中的老鹰大翔怎么就不见了身影?是多日不见了,难道是一场大雪就把大翔冻缩到它的巢窝里了么? 往日大翔在天空里点缀着,乡人也不觉得什么,忽然发觉少了这样的点缀,乡人的心里,居然如同此时的天空一样空茫而没有着落。 大翔哪里去了? 乡人都在心里这样问道。 老鹰大翔就蜗居在远处的太岳山那一面悬崖峭壁的横断面上,那个陡峭山崖上方的凹进去的天然石隙里,是它的绝对安静和相对温暖的巢窝。这时候,它正乖乖地吃着雌鹰小飞从兔子身上啄下来的一条一条的丝儿肉。它的崭新的喙正如预料中的那样,一点一点长出来,长起来了,刚长齐的喙还有些稚嫩,还不能直接啄很韧性的兔肉,新喙需要不停地嚼动,嚼动一周之后,就可以去渐渐地叼啄它物了。 小飞的侍候加快了大翔新喙的成长,也使大翔的身体很快从失血的病态中调剂过来又一点点健壮起来。如果没有小飞殷勤而周到的照料,大翔的再生过程会更加痛苦,而这种难耐的痛苦又会无奈地延长;也正因了小飞的存在,大翔才从心理上将方方面面的障碍一一排除,重新调整身心上的承受能力;也正因了小飞,才使得原本寒冷无比的冬季变得空前地温暖起来,一直暖到大翔的心里去。 现在,老鹰大翔像一只乖巧而驯服的稚鹰,听任着雌鹰小飞的精心安排。小飞真不愧是一个能干利落的内当家,除了对大翔的尽心护理外,它还把石巢内外收拾得干净利索,有条不紊,整个石巢里布满了太岳山一带质地最绵软最坚韧的北芽草,以往常常钻风透气的一条条一道道缝隙,也被勤奋的小飞从野外叼来的一团团棉花给塞住给堵住了,卧在里面……大翔从未体验过这种舒适和温馨。 它们能听见石巢外面生硬如刀的寒风,风一阵一阵地吹在石崖上,将经年累月雨淋风化了的石头摇撼得咣当作响,最后接三连二地跌落进万丈深沟里。 寒风中也夹杂了怪兽的啼唤,最凄惨最悠长的要数野狼的嗥叫,那是啼饥号寒的悲鸣,是无奈而没落的呜咽,一声一声,被寒风从遥远处捎带过来。听到这样的声音,大翔与小飞更加珍视自己的温暖与幸福了。 随着寒冬的一步步深沉,悬崖上也倒挂下一尊一尊冰柱的时候,老鹰大翔的新喙已经完全成熟并且一日一日地坚硬了,它啄起小飞从野外叼回的田鼠时,尖锐而犀利,像一把利刀,只几啄,便把田鼠啄得稀烂。大翔欣喜于这只新喙的坚硬和锐利,它跃跃欲试,真有去啄坚硬崖石的欲望。 大翔还是明智的,它不可以无谓地去啄坚硬的崖壁,它得养精蓄锐,使自己的新喙再成熟一些,再坚硬一些,然后去对付当下最大的劲敌——大翔自己的业已老化的爪指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