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病房没有科室主任,病人是由和医院签约的顾问级医生从自己的专科诊所送来的,他们每天来查房一到两次。病人按各自所需要的病房条件得到相应的床位,由于不分病种,我们的病人有内科、外科、整形外科、妇产科、儿科和日间手术病人(day surgery),我称这种别具特色的病房为pasar(马来语:自由市场)。
没有主任,护士长自然最具权威。她是个身材瘦削、身高不到一米六、工作干练,敢怒敢言很情绪化的女人。
年底,当护理院长找我谈话要把我调到她的科室时,我当时所在科室的一些资历较老曾和她共事的同事一片哗然:“她是全院最凶的护士长,人很难相处,骂(新加坡人把批评称为骂)起人来极具杀伤力,她手下的人都做不久,辞职率是全院最高的科室......我们现在就为你祈祷,愿上帝保佑你.....”她们的表情就好象明天是我的世界末日,和死刑执行日来临一般。
我的心开始了忐忑不安,通常超过三个人发表同出一辙的言论,就足以引起我的注意。那时我的选择是:一是向护理院长求情让我仍留在目前科室;二是去她那里体验铁腕女人的“酷刑”使自己更坚强或是自取灭亡;三是直接递出辞呈一走了之,反正我这一级别的护士到那里都抢手。
选择一不符合我的作风,与其求人不如走人。选择三是懦夫,还没上竞技场格斗就溜之大吉,很不磊落。第二天我回复了护理院长:同意!那个平时优雅有余的护理院长刹那间从椅子上跳起来,她一边拥抱我一边对我说:在这之前已经遭到5位护士拒绝,她一筹莫展。看着她那用注射病毒杆菌保养得极其细腻的脸,此刻乐得象绽开的菊花,我感觉十分不自在。
我认认真真做自己分内的工作,不参与勾心斗角,凡事尽职尽责,应该不会使她不悦吧?何况那里毕竟有一些人生存着,还没有被这女魔头斩尽杀绝呢,我这样安慰自己。3个月,我给自己3个月的时间去适应这个新工作环境,我希望从中丰富自己的人生,不管它是愉快还是悲惨,总是要试一试。
她看到我时,没有官方式的客套欢迎词,而是相当刻板地对我说:“这里是全院最大最忙的病房,你绝大多数的时间是做in charge(责任主班),我希望你的经验和资历足以应付这一切。在这里工作你要记住我个人的三字经:faster,better,safer(更快,更好,更安全)。”她那张瘦得几乎没有皮下脂肪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变化,让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夏洛蒂.勃朗特笔下[简`爱]在孤儿院的嬷嬷。
还好,因为她的三字经,我到是觉得她满务实,看来不是个光说不干的人,脸上表情如何并不重要。
上司从不说汉语,尽管她是百分百的华人。她年轻时在英国读完护理本科课程,先后在英国和阿曼工作了很长时间,快四十岁才回到新加坡,买了自己的私人公寓,心血来潮和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结了婚。她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语言就是英文,英国的体制、教育、文化和教养都是美仑美幻无以伦比的。
一个月后,按医院的规定她和我一起参加CPR(心肺复苏术)执照考试,在新加坡没有这张王牌,下一年的执照就不会被更新,因此,所有的医生护士必须定期参加这种强制性考试。不巧,我和她抽签在同一个组。
这种考试不会有人给你讲解什么,看了一盘影碟,摸底考试随即而来。30道拐弯抹角摸棱两可的题在20分钟内做完。27题答对算是过关,然后开始到教官处在模型人身上实地演练,理论考试不过关者15分钟之后复试B卷。
第一轮考试只有6个人通过。下午正式考试,题目仍然30道,只是更加刁钻偏冷了,庆幸又是一次过了,我的心情顿时畅快了很多,看看上司,她第一次对我微笑。
个月过去了,我和上司之间“君子之交淡如水”,相安无事。
一日,她和一个更年期(比较神经质)的女医生发生了一点冲突,当时我正在给一个病人做心电图,回到办公室看到上司正用纯正的英文边骂着‘shit’边摔东西。我不知事情真相,呆看着她。她看见我就问:“告诉我‘shit’用汉语怎么说?”
我万分惊谔,不过官大一级我还是得服从命令。“妈的,TMD”。
后来,我常常听到她遇到烦心的事,就来一句TMD。看来骂人的话比专业术语容易记。同事们说上司有了新三字经。
我能理解她的处境,每天都象是工作在雷区似的,今天这个病人投诉,明天那个医生不满,后天又有护士辞职,她简直一天消停的日子都没有,挺可怜的。偶尔说个有碍身份的词,也情有可原。她是人,不是神。
春节前夕我也有过辞职的念头,上司知道了连忙给我加薪晋升。我最终决定留下来。七月,她又在年度评议表格上给我非常好的评价。我客气地向她致谢,并说了一句汉语:强将手下无弱兵,然后用英文解释。这个出名的女魔头居然高兴地拥抱我。
我不喜欢被女上司拥抱,比较让我欣赏的是她的三字经:faster,better,saf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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