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月夜距今已十分久远,那一夜结识的人,那一夜发生的事,经过40年岁月潮汐的冲刷,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痕迹。自从几天前在一次学术研讨会上遇到了他,这一切便鲜活了起来。
他叫王忠礼,是一位在职的公务员。王忠礼是他现在的名字,当年我叫他小弟。我随采石队民工在五河县的小溪山上采石时住在香庙村,王小弟是房东的儿子,当时正在念书。小弟人很聪明,长得也漂亮,很招大人们喜欢。
那一天是农历的腊月十五。
晚上,月亮很圆,很亮。因为天冷,大家都无心赏月。几十位民工和当地的老农都窝在一处大一些的土坯房里,抽着劣质的土烟,或扯着喉咙吼着老爷们的粗野情歌,或捏着嗓子唱着扭捏的女声,从《摘石榴》、《打菜苔》,到在群魔乱舞的气氛中开唱的《十八摸》。这一切,让我这个刚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青年医生十分地不适应,于是借着方便之机,走出这排房舍,走到了淮河边上。
月下的淮河真美。河滩空旷,细沙如银,粼粼波光揉晃着水中的满月,仿佛一幅淡淡的水墨画卷。
“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
蓦然,一声清越的歌吟划过天际,让我为之一振。
歌声甜美,余韵悠长,如清泉,如甘酿,令我闻歌兴起,不自禁地和着歌声唱出声来。
“翻身的人儿想念恩人毛主席……”
两个不相识的人,一首全国人民都会唱的颂歌,在没经排练,没有磨合的情况下,竟演唱得和谐,酣畅,感人至深。
说是感人至深有些过了,因为在当时的河滩上只有两个唱歌的人,互相感动的只有彼此。
之后,女声一曲山野小曲,男声一曲中外名歌。此伏彼起,一直延续到午夜时分。
歌声静下来了,一个少女从河滩向村庄走去,路过我身边时,羞涩地笑笑,说:“你是医生,我认识你。”
真后悔,当时我竟忘了问问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傻傻地呆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我向小弟说起此事。小弟告诉我,那个唱歌的姑娘叫包琳,就住在村头。我让小弟带我去包琳家,我想记下包琳昨晚唱过的那些令我陶醉的歌。小弟欣然。
到了村头包琳家门口,我们愣住了。
那扇用竹杆和高粱杆扎成的简陋的房门,被一根铁丝挂在了门框上,虽然把门关了,却不曾上锁。
小弟让我回去,我却要等等。门既然没锁,人肯定外出不远。
邻居告诉我,包琳天不亮就和她妈一道走了。是去讨饭,向南边去的。
“那门?”
看我还有些疑问,小弟告诉我,这里不少人家,过年到春播前都外出逃荒。家里没什么东西,门是不用锁的。
那一刻我十分失落,因为没能为那些好听的民歌记谱,因为没能见到那位美丽的歌者,更因为那位美丽的歌者竟然和这间简陋到不用上锁的茅舍、和逃荒讨饭联系到了一起!
民工们都上山采石去了,我坐在房东的方桌前提笔写下了几行小诗,记下了这段月下听歌的故事,这段人生中的小插曲:
不理丝弦不奏琴,
清歌一曲遏行云。
碧波迤逦鱼回首,
新月徘徊雁留行。
清扬宛若龙汲水,
低回分明风入林。
今生今夜疑是梦,
梦里几度见包琳。
一晃40年,小弟长大了,香庙也该大变了吧。
但愿那段让美好和讨饭联系在一起的岁月,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永远永远地离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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