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峰崖,在双峰山的腹部。四周都是山。从双峰山的东侧,顺着一个不起眼的山坳,有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通向双峰崖崖顶。这是一个圆形平台,除了一条小路与外界联结,基本上是孤悬空中。上面长着杂草、一篷篷的灌木和树。树很稀疏,大多为松树。在崖的外沿,是无底深渊,一眼望不到底。
袁泉之盘腿坐在地上。刘玉姣也盘腿坐着,在他的对面。
我们正在一个圆柱体的顶端。袁泉之衣着得体,他把一支上好烟卷从嘴上拿开。
刘玉姣约略看了看,这是个毛茸茸的圆柱体。她可能说的是上面的植被。
可惜没有咖啡。
你是说咖啡?
袁泉之有些不好意思。是咖啡,最好还能有音乐,像什么《梁祝》或《草原之夜》。
刘玉姣很安心,露出了微笑。袁泉之就是这么奇怪,他随时都能让你安下心来。
一束光线从树影间打下来,正打在他脸上。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个白癜风患者。然后,他站起来,转过身去小解。淅淅沥沥的声音响了很久。刘玉姣注视着他的背影、鼓鼓的臀部和绷得直直的两只小腿。
袁泉之重又坐了下来,在原来的地方。他脸上再一次出现白斑。
终于可以这样了。刘玉姣有些颤抖,她是因为喜悦。
袁泉之直视着她,现在还可以改变主意。
改变?不。
不变就好,我也不变。
对两人来说,走到这一步没有任何先兆。如果一定要细细探究的话,可能与袁泉之比较极端的想法有关。他认为,真正的爱情是和死亡连在一起的:换句话说,爱情就是死亡。这一想法,袁泉之10个月之前就开始和刘玉姣探讨。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刘玉姣深陷在罪恶感中不能自拔,她时刻都能感受到灭顶的灾难在缓慢逼近。痛苦使她窒息。
不知道是刘玉姣的原罪意识,导致了袁泉之和她探讨这一问题,还是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加剧了她的罪恶感?
另一方面,刘玉姣又不能放弃。她知道,与袁泉之的隐秘交往虽然甜蜜,但丑陋。让人无法忍受的地方是:交往的对象,恰恰是你朋友的妻子或丈夫。而且是你最好的朋友,每个人的一生,很可能只会有一个这样的朋友。
这不是袁泉之愿意看到的结果。刘玉姣的苦闷、恍惚,让他嗅到了危险。他不想改变生活中固有的格局。从一开始,袁泉之就把他们的关系定位在一个层面上,这应该是心照不宣的事情。没想到,刘玉姣却走上了另一条路。很显然,这个女人渴望爱情。她的表现,在袁泉之看来,要么是矫情,要么太过认真。而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必须找到一个出口,或者说必须找到一条出路。
和刘玉姣探讨死亡问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袁泉之从讲述故事来切入这一话题。他的讲述隐晦,凄美。每一个故事都有着无法更改的结局,它们无一例外的指向死亡。当然,故事的内容都是爱情。主人公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毁灭,他们光彩照人。刘玉姣沉醉在这些讲述里,她经常和故事里的人物置换位置。她说,爱着是不是一定就会痛苦?或者,都得去死?说这句话时,刘玉姣的脸上放着光。袁泉之注意到了这一层光,他不动声色的叹息着。
每讲完一个故事,袁泉之都会谈一下他的看法。他说,死亡不是唯一的途径,但却是最后的途径。它的神奇之处还在于,能把一次平庸的通奸,提升为令人目眩的爱情。
刘玉姣同意这一说法,她补充说,如果本来就是爱情,它会提升得更为完美。
每次,袁泉之只说一点,而且大体上和她的心情吻合。
重新见面时,他们会反复谈到这些事情。谈论死亡,在他们中间逐步变成了一种轻松和甜蜜。有时候袁泉之觉得,刘玉姣几乎不是在谈论,而是在触摸。她眯着眼睛,触摸着某种丝绸般光滑而冰凉的物体。是的,刘玉姣说就是这种感觉,像丝绸一样凉滑。
后来,到底是哪一天已经忘记了。但他们确定下了要这么做。这肯定是刘玉姣最先提出来的,一旦提出来,她猛然发现,好像自己一直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互相鼓励着。准备的时候,彼此提醒一些不起眼的细节。所有的事情都在暗中打点。奇怪的是,两人的心情都很放松,就像是要进行一次愉快的旅行。
但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袁泉之一直在反思,他觉得应该对刘玉姣的这个想法负有责任。他反复问道:是不是我在一步一步诱惑你?
刘玉姣嘻嘻的笑着,你诱惑过吗?
如果是我诱惑成这样,那我就有罪了。
有罪与没罪,谁又说得清呢?
是说不清啊。
实际上,这件事情已水到渠成。不这样子又能怎样?有些问题根本无法解决。刘玉姣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脸上并不忧郁。她可能早想明白了。
问题?
是啊问题,比如说你的妻子方雪梅,我的丈夫肖俊峰,还有我女儿小雨,他们都是问题。问题总有一天要解决的,看来只能这样。
袁泉之没想到,真的走到了这一步。如果刘玉姣仅仅满足于欺骗、性冒险或游戏,估计不会有这样的结局。现在不得不承认,即使从骨子里看,刘玉姣也是一个浪漫的女人。
这个地方,我很满意。刘玉姣的脸上,露出喜色。
我也是,袁泉之说。
这地方,是袁泉之偶然发现的。有一个时期,他喜欢背着旅行包,独自在野外转悠。他无意间闯到了这里,并且记住了这地方。
现在,他们脱光了衣服。刘玉姣躺在草上,脸色鲜艳。袁泉之跪在一侧,两只手指轻扣着她的乳头。他扣一下,再扣一下。能感觉到刘玉姣的身体,在草上一挺一挺地波动。之后,袁泉之跪到另一侧,两只手指重又扣住第二只乳头。他扣一下,再扣一下。
你总是这样弹拨我。
这是最后一次了。
你的指法还是那么细致。
哪有什么指法?我就是喜欢。
你一弹拨,就有许多熟悉的歌曲从我心里流出来。
要不,哼一支?
一哼出来,味道就变了。
袁泉之坐上去,不慌不忙地进入刘玉姣。他们的动作缓慢、均匀。看上去就像是在做一个仪式,而不是寻欢作乐。
刘玉姣说出了她的感觉:我发现,做爱也能成为一种仪式。
现在?
你充满了我,但我还是空荡荡的。
可能都一样。
我往下沉。一种桔红色。不知道是喜悦,还是忧伤。类似于玻璃,或水潭。对,一汪水潭。我们最终将落向那里。
水潭?
我看见了,水面纹丝不动,像是一块倒扣的玻璃。周围长着一圈树,桔红色。但不是枫树,枫树我不喜欢。枫树像血。
不一定是枫树,别的树也可以是红色。
红色的树叶,像金币一样闪闪发光。
做爱结束后,他们不约而同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暮色已从下面的峡谷里升了上来。晦暗的光线像树一样往上长:先长出树干,再长枝叶,之后连成森林,黑鸦鸦地覆盖了这里。
没想到我还能睡上一觉,而且睡得这么死。
我也是。
刘玉姣伸了伸腰身,睡一觉就像洗了一个澡,挺舒服的。
他们手牵着手,顺着一个方向走。在悬崖边,他们站下了。袁泉之捡起一块石头,扔下去。石头落下去的声音,在好几秒钟之后才传来。
一团一团的寒气,从下面往上涌。刘玉姣说,我突然想起了小雨。
小雨是刘玉姣的女儿。她还是个婴儿,出生才3个月。
你要是想小雨,就闭上眼睛。闭上眼睛,你兴许能看见她一会儿。
我真的看见了小雨。刘玉姣向袁泉之转过头来,奇怪的是,她已经长大了。她穿着小裙子,是幼儿园发的那种,上身白下身蓝。她就站在你的身后,嘴里大声地喊叫着,像是要一件什么东西。然后,她向你扑来。
这是你的幻觉。
我知道是幻觉。可是,我看得很清楚。她的两只手碰到了你的腿。
关于小雨,只是最后一个插曲。他们马上就要跳下去。他们商量好,喊一二三,然后一起跳。刘玉姣曾要求牵着手下去。但袁泉之不同意。他说,在下面,我们总会有办法再到一起。
也有道理。刘玉姣心想,下去了总会到一起的。如果连这个都要怀疑,那还下去干什么?
可是,刘玉姣坚持闭上眼睛。她说,我要在下去的时候再看见小雨。
当刘玉姣的身体在空中翻卷着,往下坠落时,袁泉之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手脚乱舞。她没有发出痛苦的叫声。袁泉之由此断定,她的心境应该很平和。
之后,袁泉之慢慢离开这里。他计划坐晚间最后一班火车回去。
午夜,在火车灰蒙蒙的车厢里,一个男人怕冷似的抱着双肩,伏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毫无疑问,这个人就是袁泉之。
年后,双峰崖变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报纸、电视和电台都在宣传这个地方。好像它过去并不存在,是突然间冒出来的。长假、旅游热,催生出了许多新的旅游区。它们的面纱,一夜间就被掀开了去。方雪梅跃跃欲试的想去看看,她说,反正又不是很远,坐火车也只要半天嘛。
袁泉之不愿去:旅游景点都差不多,开发前,还可以看一看。一开发,就不成样子了。
方雪梅坚持着,这是刚开发的地方,报纸上都说挺不错。
开发?坏就坏在这开发上。袁泉之一听这话就恼火,好多旅游景点都是被开发糟蹋掉的。
但是,在“五一”假期之前,方雪梅还是偷偷买了车票。她顺便约了肖俊峰和小雨。她解释说,就当是陪他们父女两散散心吧。
方雪梅知道,只要一提到肖俊峰和小雨,袁泉之的心就会软下来。这些年来,一直如此。这也是她比较满意的地方。他们几乎把肖俊峰一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果然,袁泉之温柔地搂住了方雪梅,他说你总是这么好心。
方雪梅笑了一下,她笑得很满足。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他们都是一对好夫妻。
双峰崖还在老地方。联结崖顶的小路被修整一新,两旁拉有铁索。在崖顶,可以看到四周,用水泥建起了坚固的墙垛。半人高,类似齿轮状的城堞。它使这里像是一个城堡,或是烽火台。平台上的灌木基本上被清除了,只留下部分树。树中间散落着水泥条凳和石桌。还有一些小摊贩在高声叫卖。地上,在杂草间,到处是废纸、废胶卷、矿泉水瓶、火腿肠的红色塑料包装皮和用过的安全套。总之,一般旅游景点该有的一切,这里全有。
仅用了3个小时,他们就已绕了一圈。
以那条小路(入口处)作为方位标志,在南侧,有两座雕塑。雕塑也用铁链子圈了起来。可以在外围照相,每照一张相5块钱。雕塑是一男一女两具裸体,呈飞翔姿式。旁边立一石牌,上面刻有说明文字。说有一对情人为了生生死死不分离,在某一天夜里赤条条地从此处跳了下去。当地人为了纪念他们,特捐资建了这组雕塑。
袁泉之脸色苍白,他对当地人这一说法嗤之以鼻。什么当地人?还不是开发商。
方雪梅捏了一下他的手,在他耳边说,这其实无关紧要,关键是他们的爱情。让人感动的不是当地人或开发商,而是他们。
袁泉之猛一甩手,大声说,这更是杜撰。你每到一个旅游景点,都会看到这样的杜撰。他们甚至弄不出一点新意。
肖俊峰注视着他,他觉得袁泉之的情绪过于激烈,这和他平时不太一样。他们现在坐在石桌旁,面前放着两罐啤酒,拉环已经拉开。肖俊峰的眼神很忧郁。自从刘玉姣失踪以后,肖俊峰的眼神一直这么忧郁。方雪梅牵着小雨,你们喝啤酒吧,我带小雨玩。
喝完一罐啤酒,袁泉之还不能平静,真是无聊。
肖俊峰眯缝着眼睛,即使是假的,你也不妨当成真的。这没什么。
怎么能说没什么?所有旅游的地方都在编造类似的故事,这真可怕,让人倒胃口。袁泉之的脸还是苍白着,他的手在发抖。
肖俊峰垂下头去,他的思绪在别处。
你准备就这么过下去吗?袁泉之已经换了一个话题。随着话题的转换,他的脸色恢复了原状。近一段时间,方雪梅一直嚷嚷着要给肖俊峰物色一个对象。她说,也许刘玉姣早就死了。
我想,也就这样了。肖俊峰继续低垂着头。
一个卖瓜的老头推着架子车过来,停在这里。他从车辕处摸出一柄杀猪刀,剖开西瓜。然后,用刀尖挑出一点鲜红的瓜瓤。肖俊峰张开嘴接了。嗯,甜,他说。
他们买了半只西瓜。一边吃瓜,一边喝啤酒。
我总觉得,刘玉姣还会回来的。她不会扔下我们。
可是,就连方雪梅都认为,她可能已经死了。
大概所有的人都这么想,我也这样想过。但我就是不相信。就算真的死了,也应该有尸体吧?
是啊,也难说。
所以,我一直在等她。即使她和另一个男人过了这几年,我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回来。我等了这么久,把什么事情都想透彻了。
袁泉之隔着石桌,抚了一下肖俊峰的肩头。这个动作,有些突兀,但对肖俊峰是一种抚慰。很多时候,袁泉之都是一个体贴的男人。如果说到刘玉姣使你痛苦,我们可以再说点别的。
不,能说说刘玉姣,我觉得很畅快。事实上,我也只能和小雨说说,或者和你们说说。和别人没有办法说。当然也不需要和别人说。
那就说吧。
可说来说去,还是这些。
远远看去,两个男人好像在谈一件很严肃的事情。他们的身体相互前倾,有时举一下啤酒罐。方雪梅带着小雨玩,经常回头望一望这里。
小雨玩得满头大汗,方雪梅脱去了她的毛线外套和长裤。小雨里面穿着一身裙子,上白下蓝。脚上穿着高统红袜子。
我早就想出汗了,小雨说。
为什么想出汗?
出汗才可以穿裙子呀。这是我在幼儿园表演节目穿的。早晨出门时,爸爸怕我冷,又在外面给我加了一套。我讨厌外面的衣服。
方雪梅摸了摸裙子,表示同意:是挺漂亮。
方雪梅和小雨一起,走向两个男人。她们的怀里,抱着脱下来的衣物。小雨的手上,还拿着一只风筝。
她们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母女。袁泉之颔首微笑着。
是啊,小雨越来越像方雪梅的女儿。
方雪梅也越来越像是一个母亲。
方雪梅把衣物堆在石桌上。现在,我们的小雨也要去放风筝了。小雨把她的风筝展示给大家看,是一只蝴蝶。
两个男人这才发现,这里还是放风筝的好地方。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奔跑,天空飘满了风筝。那些卖零食和胶卷的小贩,同时也在卖风筝。
肖俊峰看了看天上,又看了看女儿。他从钱夹子里抽出一张照片,是刘玉姣的照片。他用大头针把照片别在风筝上。
他很满意地对女儿说道,这样,你的风筝就和别人的风筝不一样了。因为你的风筝上面有妈妈,而别人没有。
小雨跑了起来。她的小脸始终仰着,她在众多的风筝里寻找妈妈。
两个男人一直坐在这里,当一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肖俊峰提议说,我们也照一张相吧。
袁泉之说,是得照一张。
比较火爆的照相点有两个:一个是雕塑处,另一个是悬崖边。他们选择了第二处。前面说过,崖边建有墙垛,类似齿轮状的城堞。这些建筑,不仅好看,更是对游客起到保护作用。人站在城堞的凹处,手扶着墙垛。当然,墙垛的外侧还有铁索。一般来说,不会出现什么意外。照相时,既安全又剌激。摊主的创意是:临风。他把这两个字写在一面杏黄旗上。临风的感觉吸引了好多人。风把人的衣服和杏黄旗吹得猎猎作响。
肖俊峰照了一张。方雪梅也照了一张。
袁泉之照相时,脸容沉稳而平静,好像他还沉浸在沉思默想之中。
这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小雨。但她的风筝线突然断了。小雨举着风筝,她已经收了大部分的线,风筝就在她头顶8尺高处飘动着。可能是风太大的缘故,也可能是线本来就不够结实。线断处,风筝翻了一个跟头,跌向深谷。小雨失声叫道:妈妈。
很多人过后都很奇怪,小姑娘为什么要喊妈妈?
刚照完相的袁泉之,在墙凹处转过身去,面向悬崖。他看到小雨的风筝在悠扬地滑翔,刘玉姣美丽的头像正朝向他。袁泉之很清晰地说了一句,小雨,我看见了你妈妈。
我也要看妈妈。小雨说着,焦急地从人缝中往前一扑。她的小手扑到了袁泉之的两只小腿上。袁泉之踉跄了几步,像跳舞一样,然后跌落下去。
这是一次非常奇怪的跌落,谁也没想到。一种说法是,袁泉之是被小雨推下去的,因为她的手的确碰到了他的腿。
另一种说法是,只有5岁的小雨,手上没有这么大的力气。而且,她玩了一整天了,早已精疲力竭,相信她就连一件衣服也推不下去。况且袁泉之的手还扶着墙垛。
还有一种说法,可能袁泉之自己都不知道,他有恐高症。当他转过身时,他实际上已经晕眩,全身发软。小雨的手和他腿之间的接触,纯属巧合:他当时正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
说法比较多。总之,以后再没有人来临风照相了。
袁泉之掉下去时,在场的人都看到了:他的身体撞上了小雨的风筝。风筝还在盘旋、徘徊。袁泉之抱住它,呼啸而去。
所以,当小雨扑到墙垛上时,实际上并没有看见她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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