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顶不喜欢韩城的,直到今天,我再也没有回去过。
一
11岁那年,妈妈把我送到韩城中学读书。那一年,北方下了好多的雨,到处湿漉漉的,墙角的苔藓疯长,发了霉的食物扔的到处都是。
韩城是个校规极其严格的封闭式中学。一周只能回一次家。按照我的成绩,我是考不进去的。妈妈为此买了好多的礼物送到校长家。校长坐在沙发上,头发梳的光光的,手放在隆起的肚子上,慢腾腾地说:“明天叫他去参加学校的入学考试吧。”妈妈笑嘻嘻地迎合着。
妈妈常常在别人面前说我的坏话。例如:“这个孩子性格内向,向来不善于交谈,生性懦弱。”“这个孩子学习不好,又不知道刻苦努力,整天胡思乱想,你就睬不透,小小年纪,脑子里在做些什么春秋大梦”“这个孩子,体育不好,不喜欢运动,瞧瞧这张脸,吃的圆嘟嘟的。不长心劲,就知道吃。”“这孩子,顶没志向,每次打他时候,不哭,也不出声,真叫人发愁。”
我时常怀疑妈妈的这些话是不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她想用这种旁敲侧击的方法,使我醒悟。可我真的不是一个善于学习的孩子。我的数学尤其不好,我看不懂横横竖竖的三角,看不懂X方程式究竟是怎样的来回运用。
每次妈妈给别人说我坏话时,整张脸就扭曲的难看,恨不得顿时就责打我一顿。她把我送到韩城前,在街上我们遇见了一个肥胖的女人,她迷着个小眼,安慰我妈妈说:“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没一个让大人省心的。我把春雨送到了韩城,那里管的严。一周回家一次,省得我天天看见他心烦。”
就这样,妈妈义无返顾地把我送到了韩城中学。
我的入学考试,考的一塌糊涂。数学只考了17分,语文倒是很多,92分。可平均成绩还是达不到标准。但我仍旧稀里糊涂地拿到了入学录取通知书,我想,这都是妈妈送礼的成果。
第一天上课,我就丢了很大的人。老师把我领到讲台上。他说:“介绍一下自己。”
我低着头,看着鞋尖,上面有来时踩上的泥土,黄黄的,丑陋极了。我讨厌在众人面前说话,每次面对好多人时,我的声音就会压的很低很低。我说:“大家好,我叫历晴雨。”
班里很静,没有人说话。我偷偷地抬了一下头,正巧与一个男生对上了目光,他把手放在嘴里,对我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我急忙把头又低了下来。然后我听见教室里开始有小声的交谈。好像是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这时,那个身体瘦高,头很大,眼镜很厚的男老师说:“历晴雨,你大声点,同学们都没听清,像个女孩子家的。”
哗的,全班哄堂大笑。我的脸火烧火烧的。我转身拿了一节粉笔,在黑板上有力地写下“历晴雨”三个大字,然后看着男老师的眼睛说:“我叫历晴雨”。
男老师被我看的有点不知所措,干咳了一下说:“最后一排有个位置,坐那吧。”
二
我在韩城没有朋友,他们是一个完整的群体,我这个外来客很难容进去。一个人去吃饭,上不喜欢的课时,在书上写些乱七八糟的文字。下课就趴在桌子上睡觉。最难熬的算是晚上去宿舍了。我从来没有和陌生人睡在一个房间过。他们把衣服脱的光光,只穿一个小内裤,在走廊里来回打闹,呼喊。我穿着体恤,长裤,直到熄灯才迅速脱下,然后用毛毯紧紧裹起来。
胡天是我们宿舍最捣蛋的一个男生。他常常欺负我,让我帮他打水,帮他买饭,他还时不时地把妈妈给我带来的食物抢去吃掉。常常捏我的脸,歪着头,斜着眼睛说:“历晴雨,你怎么像个娘儿们啊!长的细皮嫩肉的,还脸红。把裤子脱下来让我看看是不是男人。”这时全宿舍就会大笑起来,并且他们常常拿这个开我的玩笑。
我最讨厌别人说我不像男生,其实我很坚强,只是我也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强壮不起来,没有一点男孩气概。
我时常担心胡天会对我做出特别出格的事,所以,我很听他的话,避免使他生气。他的命令我都接受。可他总是得寸进尺。
有天晚上,我迅速脱了衣服,跳进毛毯里。胡天从上铺跳了下来,用力把我的毛毯扯了去。然后拿着秦大大的手电筒照在我的身上,他们都俯在床沿上看。
胡天说:“把内裤脱了,否则我就动手了。今天我非要看看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我向他求饶,我说:“胡天,你把毛毯还我。我求求你了。”
他说:“不行,赶快,不然。老子就真的动粗了。”
我无论如何是不能脱下来的。这时,他真的慢腾腾,晃悠悠地向我走来,脸上淫荡地笑着,手电筒的光束在我身上晃来晃去。我当时简直要哭了出来。幸好这时宿舍老师过来了。他在走廊里喊:“哪个宿舍再有一点声音,明天罚打扫厕所。”
胡天骂了句“操”,然后关掉手电筒,俯在我的耳朵上说:“历晴雨,今晚算你走运。”
那天晚上,我颤惊惊地好长时间才睡着。第二天,我给我妈打电话。哭着说:“妈,我受不了了,你让我回去吧,我不能适应这个学校。”妈妈在电话那头狠狠地骂了我一顿,她说:“没出息,一个大男生,连个学都上不好,还能干啥大事。”然后他挂了电话。我也没再打过去。
那天下午。我们的体育课。我最讨厌最讨厌体育课了。我跑不动,不踢足球。又不能像个疯子一样和那些男生抢篮球。每次体育课,我都是在完成老师要求的项目之后,靠着墙壁,傻傻地看。
胡天,个子很高。长的很丑,可身材很好,刚上初一就比我们高出好多。所以,他篮球足球都很好。那天,自由活动期间,我又靠着墙,站在那里看。胡天站在操场中央对着我喊:“历晴雨,下来踢球。”我说:“我不会。”他说:“没事,我教你。”我说:“算了,我不喜欢运动。”他生气了,他说:“我限你三十秒,马上跑过来。”
他的命令我是不敢违抗的,尽管极其不情愿,但还是跑了过去。刚跑到他面前,他猛地冲向我。把我的短裤和内裤一起拽了下来。我没有反应过来,赤条条地站在操场中央。等我反应过来时,全操场的男生都在笑,胡天笑得最猖狂,他躺在地上直打滚。女生都背过了脸去。
我提上裤子,狼狈地跑了。
我想跑出校门,可看门的大爷不准我出去。我实在忍无可忍了,我就在他面前大声地哭了起来。吓得大爷不知所措。他竟然稀里糊涂地就开了门,我迅速地跳了出去。我没敢往家跑。我知道,跑回去,妈妈一定会问三问四的。我肯定忍不住会在她面前哭,我才不想把这么丢人的事情告诉她。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学校,也没回家。我不知道该去哪,就在街上瞎混。后半夜尤其难熬,街上没人,还有寒气,我穿的薄,身上又没带钱,又冷有饿的。
我晃到了街心公园,那里还好,有些流浪汉在公园的长椅上睡觉。平时挺害怕他们的,现在竟然莫名的有种同路人的感觉,亲切了起来。于是,我就在一个流浪汉旁边的椅子上睡了过去。
我是被冻醒了,夏末的清晨,寒气逼人。我拽了拽衣服,慢腾腾地移下长椅,身体酸疼。我再次俯在了长椅上。目光散乱地看着远方,我问自己:“历晴雨,你该怎么办?”
上午,我依旧在街上流浪。不到中午,我就饿的头昏脑胀的。想回学校,但又不敢,在校门口看了看,看门的大爷正在睡觉。不敢叫他。于是又走了。
傍晚的时候,我饿的实在走不动了,就又回了公园。看到一个小女孩把未吃完的雪糕仍掉,看着看着我就又哭了。
我想我还是死掉算了。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没有任何力气去想别的事情。这时,我模模糊糊地看到一群人向我这边赶来,跑在前面的女人大声地喊着:“在那里,在那里。”然后她叫我的名字。近了,我看清是妈妈的脸,我的泪刷地就淌了出来。然后就晕了过去。
我在家待了两天,学校的老师来看过我。胡天也来了,他们放下东西就走了。我什么也没对妈妈说,她追问我是怎么了,是不是被同学欺负了。我说,没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像着了魔道一样。于是,她也不再问下去,而是去了教堂,说要好好地祷告一下。
三
我回到了学校,看门的老头换了。听说是因为无端放我出去,害得学校以为出了什么事,责怪老头没有尽到看门的职责。于是就把他辞职了。听到这之后,我很懊恼。
胡天从此不再太欺负我了。只是不理我,班里的什么事都不通知我,好像我已经消失了一样。不过这样也好,反而安静了许多。
老师也不喜欢我,尤其是数学老师。她常常在班里说我笨。有次,我轻轻地骂她“老妖婆”被她听见了。她回头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但什么也没说。以后我对她更怕了。
只有语文老师比较喜欢我。她是个年轻的女子,很漂亮的头发和脸蛋。所有的学生都很喜欢她,她的声音很甜。她会甜甜地说:“咱班这次的作文还是历晴雨同学写的最好。”然后把我的文章贴在教室的后墙上。这是我在韩城最光荣的时候。
有一天,她走到我身边说:“历晴雨,你的文章老师给你推荐到杂志社,已经发表了。你看看。”她把杂志社寄来的样本递给我,然后站在教室中央,很认真地向着全班同学表扬了我一番。
那是我第一次受到那么郑重的表扬,下课后同学们挣着看我写的文章。现在想起来,我真应该好好地谢谢我那位年轻漂亮的语文老师。
自从我骂了数学老师老妖婆后,她就开始慢慢地折磨我,她把我交上去的作业打回来让我重做,考试的时候故意不批改我的试卷。并且把我分数极地的试卷贴在教室的后面,和我的语文作文并排地贴在一起。同学们都嘲笑我是“男人和女人的双重结合,是语文和数学的完全分离。”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提高不上去,后来索性不再学了。每天只看小说,写小说,然后把小说给语文老师看。
每次开家长会,妈妈都不想去。每次去之前,她就先责骂我一顿,然后恼火地说:“我再也不想去开什么家长会,丢人死啦!”
初一的最后一次考试,我考的照例是一塌糊涂。校长给我妈打电话,他说:“历晴雨这孩子,是个怪才,他不适合在韩城学习,韩城会耽误了他的前程。所以,请你把他领回去吧”
那次,妈妈在校长面前说了无数的好话,不断地乞求他。但校长还是没有同意把我留下来。妈妈那次彻底恼火了,她把我关在房间里,用爸爸当兵时的军棍,狠狠地拷打我的身体,直到把我打到晕厥过去。
那次,她也昏厥了过去。爸爸说:“你妈妈,打完你之后,先是一阵嚎啕大哭,然后就不省人事了。你们这俩儿母子啊!”
后来,妈妈把我送到了一个普通的中学,学校很松,人员也挺复杂。什么地方的人都有。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学生,于是,我就不那么着人眼,在人们的视线里也被慢慢地遗忘了。
我是顶讨厌韩城的,于是,我再也没有回去过。甚至,每次想起来,我的牙齿就会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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