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收到了死去的神学家从天国寄来的信。神学家在信中说另一个世界为他安排了几乎同他在世时一模一样的房屋,一模一样家具,一模一样的邻居,只有天空是白色的。神学家说他和生前一样继续写作,写了几天为信仰辩护的文章诋毁慈悲,而此时正忙于一个生前未完的作品。他的语气显得异常兴奋,全然忽略了他已经死掉了。
神学家死后并没有进行基督教葬礼。整个埋葬过程也极为冷落。结束了简单的后事,巫师曾穿过时光的阻隔去窥探他的前世。却只发现了一根火柴。
一九五零年,神学家死后的第二个年头米兰?昆德拉夫妇搬进了这所房子。这一年并不吉祥,巫师因为研究星象遭到了人们的误解。不久之后诽谤、诬蔑、恐吓、谣言纷至沓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我的母亲多次警告我不要和隔壁的巫师太过接近。有一次她去地下室拿萝卜的时候无意发现了一副油画,她给画上被绞架和刑具装点的少女吓坏了,就告诉我这是巫师的伎俩,然后找来了油漆、松木、蜡烛、铁钉和泥浆打算把地下室封死,一边封一边告诉我这里已经被下了诅咒,也许隐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耶稣被他的第十三个徒弟犹大出卖之后死在了永恒的十字架上,临终前他向信徒们发出最后的神喻,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再度复活。在这之后心怀不轨的人们对死人产生了恐惧,许多人对于死过人的房子也报着敬而远之的态度,他们多数以为死者化做的幽灵依然住在里面,对无故入侵者一概不留情面。
然而对无神论者来说这根本无碍于什么。就像昆德拉夫妇。刚搬来的时候屋子里散乱着无数的书籍与稿纸,他们费了一番周折将其整理起来付之一炬。等一切拾掇好后,昆德拉的妻子维拉在门口的邮筒里发现了这封信。考虑到不至亵渎死去的神学家,他们循着信封上收信人的地址递交给了巫师。地址只是写错了门牌号。巫师住在隔壁。
往后每个礼拜都会有信件寄来。信中死去的神学家滔滔不绝的讲述着天国新鲜如初的感受,工作甘之如饴的心境,四处旖旎的景观,随时恭候的尊敬以及自己在学术上日臻雄伟的成就。偶尔也会适当的玩笑几句并且问候巫师。每当这时巫师便举目朝着苍穹望去,仿佛神学家就在一万英尺高的天空注视着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巫师很喜欢这种率性而为的说教,在神学家的影响下逐渐有了每天背诵《马丁?菲耶罗》中一些章节的习惯。
那时候我刚刚入学,从家里到学校有很长一段距离,自从附近的电车撞在一辆飞驰而过的火车上遇险之后,我母亲就告戒我不要再搭乘电车了。我每天走很长的路往返于两地,下午放学回家后时常累的气喘吁吁,后来这条路熟悉之后在我的印象里越来越短。入学那年我刚满十一岁,长的十分瘦小,母亲说我自幼就孱弱。她经常劝导我多做些运动,有时候还会引经据典。我记得她曾经说过,古希腊人从小就开始锻炼,他们的肌肉都留在了永恒的雕像上。几年后我就发现这于我无任何意义。我每天都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读书,很少和贪玩的伙伴们凑在一起。我打算把自己的学分保留在优秀线以上,在不久的几年里顺利的完成学业,名正言顺的做一名记者。
昆德拉钢琴弹的很棒,这是我很早就知道的。我时常在温习功课的时候听到隔壁曼妙的琴声,有时候会打开窗子探出半个身子窥视一番。起初我以为是年轻的维拉。有一次我的母亲出于友好,吩咐我把腌制好的萝卜送去一些给昆德拉夫妇,我到了他们家后才发现原来这个高超的演奏家是昆德拉本人。后来我们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昆德拉几乎能弹出我喜欢的所有曲子。我在一段时间里不断督促他教我这些。只是学了不到两个礼拜便仓促作罢。我根本没有音乐方面的天赋,一首完整的曲子从我手里出来后就扭曲的面目全非了。
昆德拉还会写诗,而且写得相当不错。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他曾经送了几本自己的诗集给我,也许是年纪尚轻不谙世事的缘故,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从昆德拉诗情的锋芒中平静下来。他告诉我他也十分热衷于雕塑和作画,只是接触了音乐之后便无心顾及了。我记得那一天巫师忽然到访,他听到昆德拉讲给我的话之后说了一些看起来非常刻薄的话,他苍凉的语速快的惊人,在沉默中带走了一切,宛如淌水。他大概的意思就是在数落昆德拉嗜好芜杂而无一精。我想昆德拉当时一定是一种接近于羞辱的感觉。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都会如此。
神学家死去的时候记错了地址,但是他自己不知道。每个礼拜的信件无一例外的寄到了昆德拉家的邮筒里。巫师到访的目的只是取信,取到信后便独自离去,临走时仍不忘向昆德拉道谢。昆德拉不失礼貌的作以回敬。我觉得十分费解。后来我问昆德拉为什么巫师如此冒犯,他却毫无反驳之意。昆德拉讲述两个自己觉得合理的理由。他自省的认为巫师的话确是事实,再者直言不讳是巫师的脾气,自然之举,他并无恶意。许多年之后我明白了这个道理,也明白了巫师的话。
汴梁秋凉时,昆德拉希望邀请几位友人来玩,但为自己如此委琐的住处感到羞愧。后来为了不至让友人失望,他同邻居的巫师商量。巫师便布置了辉煌宁静的假象,昆德拉夫妇及其友人玩的非常开心,他们竟以为这都是真的。当晚昆德拉邀请巫师来共进晚餐聊表谢意,还吩咐妻子维拉特地准备了鹌鹑。维拉在烤鹌鹑之前上门来邀请我们母子,却被母亲婉言拒绝了。母亲仍然被舆论鼓惑,她和别人一样都认为巫师研究星象是在酝酿一个阴谋,认为巫师借助星象采集月光,以此来施展毁灭全人类的巫术。
深秋里一个望月之夜,巫师通过笨重的天文望远镜很清楚的看到了月亮表面的淤斑,云彩轻如薄烟环绕四周。同样的夜里,一轮望月把天空照的通亮,有人用木棍戳掉了黑猫的一只眼睛。
在我的印象里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心寒的了。我在回家的路上发现它的时候,黑猫缩在一个低洼的旮旯里,其中一只眼睛已经明显凹了下去,流出来的黏液和血结起的痂附着在脸上。我不禁战栗起来,看着一只无力的望着苍白天空的猫。
后来巫师把猫领回去的时候曾礼貌的询问过这件事。也许他在想这只是一个不懂事孩子的无知之举。可结果却不是这样,承认干了这件事的人都趋之若骛。连我都看得出来这根本就是预谋和捉弄。可惜的是,人们精心策划的结尾一幕最终还是失去了上演的机会。巫师拖着堇色的长袍,抱着黑猫,一声未吭的消失在午后落下的暮色里。
巫师的宽容使我相信他并不是人们口中穷凶极恶所谓的术士,他用自己的仁慈把所有玩弄他的人打入了炼狱。甚至连我的母亲也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为此而感到羞耻。
那几天我正在为一件事忙得不亦乐乎。老师要求每人读一部名人自传,然后以此来写一篇文章,文章在下礼拜的写作课上进行评选。我想了很久,打算发挥自己的优势把它写成一篇访谈。经过了两天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尔后仔细的进行了修正,我把这个自认为优秀的作品拿给昆德拉看。昆德拉看后摇了摇头,他告诉我访谈文章并不是这样写。我有些失落,问他不是这样写那该怎么写。昆德拉蹙起眉头沉思良久,然后站起来说,我们玩个游戏吧,叫做夜访昆德拉——
一周后的评选中这篇访谈式的文章为我赢得了一片赞扬声,并且作为范文给全班同学朗读。为此有好几个月我都自豪的不得了。有时候静下心来,偶尔想起昆德拉佯装的那个了不起的小说家的时候,也会扑哧一下就笑出声来。也许这也不失为一种写作时可资遵循的方法。
我少年时期的印象中时常有这样的画面:扳着冷脸一言不发的巫师,一边弹奏着优美的曲子一边夸夸其谈的昆德拉,什么事都要嗫嚅几声的我的母亲,以及死去的神学家源源不断的来信。它们在我少年的时光中占据了相当的位置,让我在多年之后回忆起来一点也不会觉得枯燥。
一九五七年的隆冬,在校长的引荐下我顺利的进入了布拉格大学新闻系,我的母亲为了更好的照顾我的日常,决定举家迁到布拉格。搬家的前一天,我走访了许多好友跟他们告别,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这么多年来的邻居。
昆德拉特地弹了一首《卡门》之后,从身旁有抽屉的写字台里拿出一个精装的小盒子作为礼物,并且祝福我将来会是一个了不起的记者。盒子里面装的是一支钢笔。昆德拉说这是在捷克政府举办的赛诗会上获得的。我虽然没有告诉他,但是打心底里回敬了相同的祈祷。
傍晚,在我母亲不注意的时候我和昆德拉一同来到巫师家里。巫师的脸上从来都是一副淡漠一切的表情,他的眼神永远是停滞的,只要你盯着他看上一眼,就会自然而然的认为世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听到我将要搬走的事之后,巫师顿了顿,然后放下手中正在绘制的星象图,叫我们稍等片刻。我们再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长袍。
顺着煤气灯照明的街道一直走,绕过几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再往前不远,就是一片青葱恬静的草地。神学家的墓地便坐落在这里。要不是巫师的提醒,我几乎都忘记了。神学家生前一直住在我家隔壁,现在虽已不在人世,但我们心存的尊敬并不能因此而泯灭。
巫师告诉我们,他在神学家死后曾穿过时光的阻隔窥探了他的前世。他的前世是一根火柴。巫师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到穿插在房屋之间杂乱的电线纠缠不清,落下的夕阳隐藏在电线后面被围困一般,就像是落网之日。其实我根本不能参透这句话的意思,许多事情许多问题我都不明就里。我想昆德拉也该一样吧!
回去的路上昆德拉含糊不清的告诉我,也许有的火柴燃尽了一生都无法在别人心底留下一丝痕迹。当时走的太过匆忙,我都没有来得及问个究竟。之后的多年里我一直在想,也许我一辈子也无法想象他们眼中的一生。
一九六零年,在写剧本的间隙,昆德拉偶尔开始写小说,他惊奇的发现自己在小说上的天赋。果然,《好笑的爱》一经出版,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之后他改弦易辙痴迷似的投入到小说的创作当中,无数的意外与惊喜接踵而来。
三十岁之前,昆德拉在音乐、绘画、电影、诗歌、理论、戏剧等艺术领域中逐一摸索了一遍,没有哪一样会像现在这样令他如此醉心。他在这一年里找到了真实的自我,米兰?昆德拉这个名字和它带来的影响不胫而走。
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一年的春季,我以自己满意的成绩成为了一名实习记者。一次偶然的机会我们在剧院散场后的走廊相遇,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彼此心照不宣的萌生了一个想法。几个月后,我和昆德拉带着这一想法一同回到故居。我们都希望再次拜见曾经的邻居,然而奇怪的是巫师消失了。我们询问了附近几乎所有的人。结果出奇的一致。人们都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巫师来过。
之后的几十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苏联军队一度入侵,捷克久久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中,全国上下动荡不安。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每天奔波辗转在各地之间。我的母亲在每次看到我时都激动的热泪盈眶。我违背了她的意愿,没有呆在家里等待战争的平息,我告诉她我正在为国家的解放出力。
这些年里,昆德拉依靠对信念的执着与热衷在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并且始终如一勤劳的耕耘着这份事业。一九八五年,以色列将其最重要的奖项保留给他。我在五月一个异常意外的雨夜匆匆赶往颁奖礼现场。当晚在耶路撒冷的旅馆里进行了采访。这时的米兰?昆德拉照耀在文学上空已经成为二十世纪末一个象征性的标志。我们面对面坐在一起,透过微弱的灯光寒暄恭维。谁都没有料到多年前一个可笑的采访游戏经过岁月的洗礼会蜕化成事实落在眼前。他亦一改往日的妄自菲薄,带着惊人的沉默,认真的一字一顿的讲述了这记忆中最特别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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