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说说母亲的事,又总觉得难于开口。
写母亲的,多是感人的篇章,颂扬母爱怀念亲情,也不是我这等平庸之辈可以驾驭的情感。记下这流水账,母亲百年之后,儿孙们好有个想念。
我的母亲并无伟大可取之处,琐碎、自私,甚至有点贪婪。为儿女,不惜放弃几许自尊,把一个残花败柳的女人身嫁来嫁去。
母亲性情怪癖,从我记事起,就是泼泼辣辣的,常常得罪于三舍五邻,动不动就有骂街的架势。这种性格,大多要归咎于她失败的婚姻——历经三夫,到老,仍是孤凄。
同情的说她命苦,看笑话的说她活该。我们做儿女的虽经过了不少世事,也难断个是非。至于她今天皈依佛门的善念,便是我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的。
母亲一生改有三嫁,先嫁胡家,生我兄妹三个。当初,正值父亲在大兴小学教书。母亲是大兴人,在父亲的班上念过初小,后来父亲调中学,母亲又幸运地在他班上念完初中,六十年代有这等文化的乡下女子不多,以她的自负,执意要找个文化人,便看上了父亲。
父亲有些迂腐,做人又不怎么通达,倔强的性格至今没什么改变。文革时代受排挤,只好领了母亲回家种地。父亲半残,体弱多病,又生性多嘴,因此没少挨批斗。母亲不忍煎熬,终于同右派决裂,改嫁苏家,重新做人。
二嫁苏家,好日子没过多久,半年有余一年不足。
把胡家比做饭碗,那苏家只是个粥碗。温暖是温暖,太清苦。
“从饭碗里跳到粥碗里”。奶奶当年就是这样挖苦她的,年少的时候,不知奶奶这话里,包含了几许对母亲的不屑与鄙夷。
三嫁李家,嫁了个吃皇粮的国家干部,嫁的很有面子。瓜熟蒂落,这根算是扎下了,晚景却不光鲜。不知后来又生出了几多疙瘩,始终没能与继父凑在一起过日子。继父跟了他的养子要君,怡养天年。
孤凄凄的老母亲一直同继父分居,任谁也劝不拢了。
母亲去李家时要君已差不多成年。你想,我母亲那古怪的脾气加上她的小心眼,这新家的气氛,能不让她给搅黄么?继父无奈,忍气吞声将养子废继,其实,说穿了这是母亲要把我接纳去李家的一着计策。我跟了李家三年,母亲希望我长大了有个铁饭碗捧着,也不考虑硬生生夺了要君的饭碗。我是有了继续上学的机会,而要君,只能是哪来哪去,回生父那种地了。
那年月,我还不大懂事,只知道呆在李家不合适,而且,我的父亲不能没有我。
母亲每嫁一处,总要想着法子把我带去,认为我在老家是注定要受苦的,想以她的改嫁来改变我的人生。如果不是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思想,痛苦于认陌生人做爹的尴尬,只要她认为我尚不够幸福,兴许还会继续改嫁下去,下任继父姓张姓王不打紧,硬要天天看着我在她身边,而且不用受苦遭罪。
那些,都是母亲早年间精打细算自个琢磨的事。在婚姻里掺和了这样的目的,可以想象这感情的结果。
母亲老了,也憔悴也消沉。她自己明白,再想博一博已不可能。分开就分开,她没指望还能活多久,她想,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过一天算一天,没想到一捱又捱了十多年。
去年,母亲下楼梯栽了跟头,擦破头皮,头顶的皮肉跟头骨扯开来,血流如注,同时伤到神经,眉丝眼闭,气息微微。手术的时候,姐姐妹妹在一旁哭,我没有悲痛,我觉得母亲并没走远,我能唤回母亲的灵魂。心里念着,口里喊着,果然她就没事儿的下了手术台。
出了院,人是好好的,神智却不太分明,跟人家说着话时老要做下跪的模样,常常把一些来探望她的人吓到惊慌失措。头几夜,半睡半醒间忽然就从床上坐起来,挥着手比划,不得已我只好按住她的手,这样她才能平静。
接连几天几夜,我没离开她左右,夜间清静的时候,就这样一直把母亲的手捏在手里,搓着,也就十来天的功夫,母亲便清醒了。
清醒了的母亲,清清爽爽,象过了一个充足的睡眠,说话的神气与从前判若两人,轻轻的,细如流水,象初春的风,舒展在绿油油的豌豆地,清爽、宁静。
她想吃斋,她说,不念念经,怕还有劫数。
于是母亲投身在盖山庙,几个月下来,清濯硬朗,仙风道骨。
廉珠庵扩建,庙会出了几十本缘簿,着一本请母亲化缘。
母亲很认真地化来一笔善款,去庵里交缘簿的那天,我忽然有兴致,想随母亲去庵中走走。这向善肯定是好事,可是,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的去处,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环境呢?
我这辈子没有刻意投过庙上过香,佛家道家的事一无所知。
庵堂设山之巅,首先便让你感觉到立于世间的渺小而去了狂傲。堂间一座大钟,敲响时宏音于万山中盘桓,让人意会宇宙的博大,静止时细看那斑斑锈蚀处,象形文字里透着远古的梵音。
留神时,凭这两样,亦能循入境界。
僧尼道长们拥母亲在起居间饮茶烤火,行交割账务例事。我在经堂里看北风把经卷一页页翻起,菩提涅磐,感受着世间以外的事。
下山时有庙会管事的迎了母亲而来,互致问候。
管事的责母亲草率,应该把钱交在庙会,说道长隔天要辞职,人家罗列了许多不实际的开支,这钱到他手上是无论如何再难出来的。
母亲承认自己思想简单,不过她不知道道长辞职一事,又解释说自己只是个缘手,化了缘来如数交了簿就是,钱怎么花,能不能花在正当处,不是她能操心的事。
松涛阵阵,木鱼声声,心中有佛,天地皆宽,好个清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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