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刚:一只羊离开羊世
时间:2012-02-22 16:42来源:半壁江原创中文网 作者:文刚 点击:
次
归家 这个下午,我被一个有点使蛮力的老头牵走,事情真是太突然,弄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竟是一场生死离分。我甚至来不及同妈妈道声别。还有我的情人,那只这些天来一直绕在我身边,找准机会便想下手的羝羊。离开它们,我的心里很不好过。想想,我被一个陌生
归家
这个下午,我被一个有点使蛮力的老头牵走,事情真是太突然,弄得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这竟是一场生死离分。我甚至来不及同妈妈道声别。还有我的情人,那只这些天来一直绕在我身边,找准机会便想下手的羝羊。离开它们,我的心里很不好过。想想,我被一个陌生的老头牵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前面等着我一个什么样的命运呢?我心里很恐惧。很无助。一路上,我不停地哭喊,我徒劳地哭喊着我的妈妈,我的情人,我的兄弟姐妹……
父亲把它从集上牵回来的时候是秋天。那时它不停地叫唤,喊着妈妈。父亲说,卖羊人说它怀了小崽,因此多要了俺一些钱。咱们可得好好待它,俺这就割草去了。母亲没有在家,父亲一出门,院里便剩下我和这只咩咩叫的母羊。它果真在喊它的妈妈吗?一刻也不住嘴。要换了我早就哑了嗓子。这是个有地瓜秧的季节。我挑了最新鲜的一些放在它嘴边。父亲叫我好好待你,父亲不嘱咐,我也自然会疼爱你这个离开娘的孩子。假如你真的怀孕了呢,那便更值得怜惜了。好。让你的小主人第一个来喂你。你怎么不吃呢?这可是很好的美餐了。吃吧吃吧。这里可就是你的家了。母羊看见我的举动,听见我的说话,不知它懂不懂,但有一段时间,它停止叫唤,仰起脸,很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头嗅了嗅我手中的瓜秧,张开嘴开始咀嚼了。这个院子里活动着三个人:父亲,母亲,和一个儿子。父亲就是把我牵回来的那个老头。他真是个粗人,也不管我喜不喜欢,每天到家把一大捆乱七八糟的野生物甩到我面前,我只得用鼻子将它们一一分辨;幸好母亲是个细心人,她是一个整天默默操劳的农妇,很多时候,她对她的男人埋怨几句,便替我将那堆杂草分开,拣出我最爱吃的那种留下来。先前我有过跟随羊群到野地打食的日子,现在看起来,这家主人并没有打算把我牵到野外放养了。我的一日三餐,大都是这位农妇伺候的,因此我最熟悉她的气味,最喜欢听她在院子中忙碌的脚步声。儿子便是最早喂我吃食的那个青年,安静、善感还有点忧郁、有点幽默的一个青年,看起来,他还没有妻子陪伴身边。他喜欢静静地看我。没有敌意,也不曾射给我作为优等生物所惯常表现出来的那种歧视的目光。我对他很感激,看他的时候,也尽量把目光弄得柔和一点。
做了妈妈
我想我已把这儿当做我的家了。我安心地吃东西,吃得很多。主人喂我的食料味道不坏。这段时间,我能够感觉到肚子里的孩子长得挺猛,是啊,挺猛。我不知道里面到底装了几个小家伙,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用不了多久,也许天气稍稍暖和一些的时候,我就做了妈妈了。
人怀十月,羊怀五月。三月一过,这只母羊便要分娩了。那天我正好在家。母亲关了院门,怕外人进来打扰了母羊产子。她只请来一位有经验的大嫂帮忙。因为是第一次干这种活,母亲看样子有些紧张。
我也有些紧张。眼见老羊坐立不安、不停叫喊,暗暗替它着急。还有前些日父亲刚从市上牵回来的那只母羊,这时也怀上了崽,也不停地叫唤,和临产的羊一呼一应,天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
还好,经过一个钟头,母羊先后产下两崽。先是一只羝羊,再是一只母羊,“龙凤胎”,刚出来那会儿都不忘“咩咩”叫唤一声。老羊不停地舔自己的孩子,早晚把它们的身上的湿毛舔干。然后给小羊喂奶。两只小羊各自把持一个奶头吮吸,吸饱了,身子骨硬挺了许多,一会儿就试着蹒跚学步了。
十多天后,邻家老妈也顺利产下了一崽,至此,我家便有大小五只羊了。老羊们拴在雨棚里;小羊们撒着,开始不跑远,贴在老妈身旁,饿了张嘴就吃;渐渐长大,满院子疯跑;它们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好奇,喜欢东瞅瞅,西望望,然后发呆想一想;好玩的是,一群羊,是公是母,人分不出,它们自己却认得,那只小羝羊才那么点儿,就时不时把身子架在小母羊身上,想欺负他的妹妹;它们还喜欢登高望远,占山为王,随地大小便,一串串小黑屎蛋儿扑簌簌就从屁眼里钻出来,满地上滚,害得母亲每天清扫十回八回也不够。母亲说:“整天忙就忙在这上面!”母亲是个干净人,家里虽养牲畜,她也不愿弄到羊屎满地、无处迈脚的地步,而那样的懒散随意人家,我倒见过不少。
老羊有了孩子,也多了心事。它们大概也在默默感尝做妈妈的艰辛和快乐。有时我跟小羊羔闹玩,叫它们母子来次小小分别。我抱起哪家孩子,哪只羊妈妈便没命地嘶喊,小羊也捏着鼻子尖声回应。我一放下,马上颠颠地跑回老妈身旁,老妈慷慨地喂它一通奶水,为孩子压压惊。
我长了快三十年了,只在十六七岁的时候离家一次。那时我到外地上学。半年没有回家,回到家听三婶说,母亲想我都想哭了。上完学我回到家乡找了工作,与母亲朝夕相处,再也没有出过远门。这样日子久了又不免摩擦龃龉。有一回单位工作忙,我在宿舍住了几天,回到家跟母亲明显亲了许多。自此我知道小别是有好处的。小别可以缓和矛盾,增进感情,尤其在至亲的人们之间。
羊一多,母亲更忙了。本来她就养着不少兔子,这一下把家畜们喂上一圈,得一个钟头。小羊们因为是自由的,整天跟着母亲要吃。我常听见母亲很亲切地数落羊群,有时也恶声恶气地驱赶它们。可它们早就熟悉了她的一切声音,不害怕,不躲开,母亲只好拿手脚来吓唬,才使它们暂时作鸟兽散去……
我在想,羊对它的妈妈的亲近和对我的母亲的亲近是不太一样的。对妈妈和同类的亲近来自于与生俱来的那份亲情,是生命的本能,因为老妈能够带给它们心理和感情上的慰藉。而对主人的亲近,则出于后天环境对它们的制约,它们可能认识到,包括老妈在内,它们吃得饱不饱、好不好全在于主人的馈赠。因此说得再准确一点,羊对羊的亲近是一种自然的真正的亲近,羊对人表现出的亲热则更多是一种无奈的依赖和习惯的索求。
可不管怎么说,有了母亲一天的操劳,我们的日子才过得格外熨帖。每天每天,夕阳落山了,炊烟隐去了,我们家开饭了……这时候,父母亲坐在桌子边吃饭,羊们、兔子们待在它们的窝里就餐,我端着碗站在院子里一边看景一边咀嚼。日暮来临,夕辉点点,晚风中故乡安宁,家园和静,我们一大家子三口人、五只羊、几十只小兔子都在尽情享用我们的晚餐,我们的粗茶淡饮。我们不去想在这个世界上,别的人、畜、小生灵在黄昏里是否觅得食物,是否过得满足、安然……
羊的世界
我喜欢跟小羊玩。在它们出世之前,我觉得它们的老妈便是小羊,挺可爱,可一旦做了妈妈,立刻成了老家伙,不好玩了。
我喜欢听小羊们吃瓜秧和玉米粒的声音。吃瓜秧像是人啃黄瓜,咯吱咯吱咯吱,食玉米粒则如冰雹落地,劈啪劈啪劈啪。最初,我的玉米粒一落地,它们三个家伙都过来争吃,低了头,边吃边闹边向我慢慢靠近,猛一抬起,嘴巴差点碰到我的下巴,然而也不惊惧,极耐心地看着我。耷着长耳的三角脑袋。目光略显呆滞。可那很单纯,很明了,告诉我它们还想吃……我看着它们吧嗒玉米粒子,偶尔用头互挤一下,忍不住笑,大笑。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会笑得像个白痴,可有谁知道我这份细致到极致的快乐。
渐渐地,这只小羝羊的角长得越发粗壮,看上去也挺勇猛有力,母亲说,它觉得有了武器了,也就能了,不信你看,往后别的羊甭想跟它一个碗吃饭了,便给三只小羊每羊配了一只小碗。说起这只小羝羊啊,长得也不好看,一张沮丧脸,整天一副吃不饱可怜兮兮的模样,我常常拿小棒儿敲着它的大角笑它说:“你个小要饭的!你个小要饭的!”然而它偏偏跟我来得最近,脸皮厚得几刀砍不透,缠着我不达目的不罢休,用嘴巴牵牵我的衣角,蹭蹭我的手背,嗅嗅我的脚趾,再用鼻子哼哼两声。我理解为这是它在撒娇的样子。果然时日一久,我便觉出它的亲切来,喜欢了它了。
而另两只小母羊,它的妹妹和邻家妹妹不怎么靠近我了,大概是因为我喂它们吃食,它俩争不过它,无奈之中迁怨于我对这个长角的家伙偏心,便不做无谓的争抢了。尤其那只邻家妹妹,因为老妈的奶水为它所独享,个子蹿得很快,几乎高出这两兄妹一头,毛也滑滑柔柔,脸也清清秀秀,有时歪着脑袋看我,眼睛里似乎微露笑意——不过我得承认,它是这五只羊中唯一会笑的一只,表情也最丰富——高傲得似个羊“公主”,几乎对我给它的吃食不很上心了。
我很惭愧,也很不安。尽管我的主人在我为他们产下两只羊崽之后,更好地改善了我的伙食待遇,可我竟然没有产前那样的胃口了。我感到很累,身子十分虚弱,整天整天觉不得饿。我真没出息,难道才生两只羊崽,就把身子累垮了?为了我的孩子,它们还得喂奶,我逼着自己使劲地吃。主人给我准备的一盆食料,我顶多吃一少半,剩下的留在盆里,到了夜间全被老鼠或者夜猫叼走了。最初几天,主人并没有察觉我的病况。我的诉苦他们也听不懂,我们之间的交流,唯一的办法就靠用心、用眼睛和鼻子默默察觉。我的主人还没有察觉。我的羊崽也没有察觉,它们还太小,不懂事,饿了就来吮吸属于它们的奶水,可我知道它们吃不到多少。我感觉到那两张小嘴在徒劳地用力,用力吮吸它们梦想中的甘泉,可它们吸到的却是两只日益枯竭的赘囊,每次吸完之后,两个小家伙就吧嗒两下嘴,回过头去眼巴巴看人家的孩子,仍在尽情享用老妈的奶水。有几回,我的小女儿看着看着就靠上前去,可人家老妈一眼就看穿了它的意图,拿脑袋一挤,就把我的孩子挤一个趔趄,缩回来了。它的哥哥从不去做这种尝试,他只是冷眼看着这一切,默默地低下头,试着咀嚼一点属于我的那份食料或青草。我不是责怪我的小女,我只是怨恨自己太没本事,我的女儿太虚弱了,也太想多吃一口奶水了(在我身上它争不过哥哥),可我却不能叫它如愿,我真是愧对我的孩子啊。
再过些日,我的主人终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是这个细心的女主人。她请来一个和我们长着一样胡子的老头对我瞅了几眼摸了几下,便在我的脖子上扎一下子,一阵疼痛过后,我觉得身上有些利落了。每隔一段时间我都要挨这么一下子,我知道主人是在给我治病。我以为我就快好了。可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老样子,甚至更加有气无力。这时,我似乎看到了主人无奈的眼神,听到了她轻轻的叹息。
|
------分隔线----------------------------